艺术如何切入现实与内心?
——读胡性能的《下野石手记》
李云雷
胡性能的《下野石手记》是一篇构思精巧的小说,小说写的是知青下乡的故事,但在语言与叙述方式上却有很多新的美学元素,令人耳目一新。小说的叙述角度颇为别致,小说是以记梦的方式展开的,即小说中所写的内容都是主人公“我”的梦境的记录,这便让小说讲述的故事与“现实”拉开了第一重距离;同时,这些梦境又是“我”在不同时期记录下来的,从1970年代末,一直到新世纪初,这些不同时期的梦境记录相互交错与穿插,围绕故事的主线,以一种混杂的方式排列在一起,时间上的参差让小说与“现实”拉开了第二重距离;在小说的正文中,所有的故事都是以追忆的方式讲述的,即在小说中,讲述故事的时间与故事发生的时间有一段距离,所有的讲述都是事后的回忆,带有后设的视角与回忆的色调,这便让小说中的故事与“现实”拉开了第三重距离。
在如此繁复精巧的构思之下,作者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下乡知青海青爱上了女知青小美,两个人两情相悦,而小美被乡村势力所霸占,不堪侮辱自杀身亡,海青杀死了情敌,最终被枪决(或逃走);“我”是海青的告密者,后来考上大学离开了下野石,但总是在梦境中回到那个地方,多年之后,“我”再次回到那里,发现下野石已经成为了一片荒地,原来前几年这里发生瘟疫,所有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了一个人在山上放羊……小说中的所有细节都表征着那个特定年代:下乡、劳动、打架、语录、女知青、村会计、背字典、麦场、露天电影、回城、走后门,所有这一切都饱含着一代人的记忆和悲欢。
小说的语言清新而细腻,并不乏奇思妙想,比如:“有一会,我看见了雨停留在空中,它们像被施了魔法,突然停止了下落,失去了速度。停在空中的雨滴,颗粒圆润,饱满,看上去晶莹剔透,如同一面面小小的镜子,我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脸。”这一段简短的叙述化生活中的不可能为艺术上的“可能”,充满了奇趣与想象力,让我们看到了作者不凡的艺术才华。
我们可以在“先锋文学”和“知青文学”的脉络中来理解这篇小说。这篇小说结构的精巧、叙述的讲究,对梦境的迷恋与出色运用,以及对真相的多种可能性的表现,无疑可以在“先锋文学”中找到影子,但与“先锋文学”执著于抽象主题的思辨不同,这篇小说更着重于具体历史事件的书写,它对先锋小说的借鉴仅限于形式与技巧的层面,并在这一方面达到了相当出色的成就,为我们创造出了一个繁复而精巧的艺术文本。如果在“知青文学”的脉络中来看这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到两个方面: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无疑颇为精巧细致,但另一方面,它所表达的经验并未超出“知青文学”的成规,即与1980年代以来的“知青文学”相比,这篇小说并未提供新鲜的视角与故事,它只不过是以“先锋文学”的方式写了一篇“知青文学”的故事而已。小说中“我”再次回到下野石,本来可以打开一个重新认识历史与现实的空间,但作者却轻轻放过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艺术上的精巧熟练与思想上的陈旧保守竟然共存于同一篇作品之中,艺术本来应该深刻地切入历史与现实,启发我们的思考,但是在这里,它却只不过重复了1980年代的普通观念,而并没有提供新鲜的或与众不同的想法,在这个意义上,艺术上的精美纯熟只不过成了掩饰思想苍白的道具,因而并不具备真正的生命力。而之所以如此,乃在于作者并未将个人的体验与思考真正融入作品之中,而只是以某种固有的艺术观念对题材加以剪裁,按照既有的想象方式去把握历史,放弃了个人的独特感悟与发现,因而只能流于普通。《下野石手记》所反映出来的问题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相对于其他作品,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是正因为如此,它在思想上的苍白尤为令人可惜,这也启发我们去思考:艺术如何才能深刻地切入现实与内心,而不是以审美的方式逃避思考?我们能否以艺术的方式表达我们独特的生命体验,我们的小说应该如何保持艺术与思想上的平衡?——我想,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争鸣,将会为我们的文学打开一个新的艺术空间。
胡性能中篇小说《下野石手记》原发《十月》杂志2011年第四期,《小说选刊》2011年第9期选载。
作者简介: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1998年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东西语系日语专业,获学士学位,200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硕士学位,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副主编,曾获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