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作为梦境的真实
或许就本质而言,小说本来就是一种做梦的方式。梦境容纳现实,重组现实,又击穿现实,那些已然发生、应该发生、尚未发生、永不发生的故事,都借助文字组合的无限可能,被锻打成一枚枚想象与虚构的碎片,联缀分岔,扭曲变形。小说之梦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边界,从而最大限度地探索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这一意义上,胡性能的中篇小说《下野石手记》无疑选择了一种直击核心的小说形式。小说讲述的故事并不新鲜,如今重提“文革”知青往事,甚至让人感觉题材太过复古;但小说精心选择的形式令小说焕发出神秘、忧郁和怀旧的独特气质。先锋派之后,对于小说形式的摆弄往往成为炫技不成的类犬之笔,如《下野石手记》这样以形式为小说增色的作品倒实属难得。
小说由序言、手记和后记三部分构成。序言中作者特别说明:以下手记是他多年梦境辑录,但按故事逻辑重新排序,时间次序却被完全打乱。时间混乱,逻辑颠倒,不同场景如碎片般替换不定,本就是梦的特点,而经此重组,小说本身也有了多种解读的方向与可能,从而显得枝蔓丛生,意味丰富。手记正文辑录的故事并不难解:上海知青海青与当地最美的女知青小美相恋,但为返城,小美或自愿或被迫地与知青点侯会计发生关系。而后小美莫名死去,海青以各种方式向臆想中的凶手侯会计复仇,最终将他杀死。“我”虽是海青最好的朋友,却为返城揭发了海青,致其被处决。多年后,我重回故地,却发现知青点所在的村庄已因瘟疫成为荒村,只剩下一个放羊的老兵。情节虽然老套,但因为联缀各个桥段的标题并非一般小说的章节回目,而是记录梦境的时间,回忆便变得虚幻可疑。将情节片段与记录时间对照,使人有诸多猜测与想象: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的三场梦里,海青、小美以及一个无足轻重的跛子已然死去,对于刚刚离开知青点不久的造梦者而言,死亡成为萦绕不去的最深刻和直接的印象。而在其后的梦境里,知青生活的生动色彩被不断填补和敷衍,但在往事不断丰满的同时,负疚感也不断酝酿蔓延,最终促我故地重游。不应忘记的是,这手记并非回忆,而是梦境,在拾掇碎片重组故事的同时,我们不免不时质疑,究竟哪些是真实而哪些是臆想?哪些是被隐瞒的,而哪些是被夸大的?这个面目不清的记梦者,又在何等程度上是可靠的呢?记梦者与造梦者是同一个人的一体两面,这让叙述层次更加复杂而含混:我们时而透过那个年轻而怯懦的知青的眼睛偷窥着小美与海青的恋情,眼神里充满崇拜、嫉妒和无奈;时而发现那双年轻的眼睛周边倏忽之间长满皱纹,原来引领我们回忆往事的,已是多年之后那个因告密而得以返城的老知青,眼神里并无年轻的异性渴求,而是挥之不去的忏悔;时而我们再次意识到,记梦者其实可以另有其人,他或许并非忏悔者关平,而是海青,或者小美,甚至侯会计;又或者,所有故事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荒诞想象,那些对于青春女子的回忆、对于可耻往事的忏悔、对于卑琐权力的怯懦,不过是一个隐晦的谜面,谜底则完全是另一个故事。小说后记似乎特意为我们提示最后一种可能:在记梦者醒时的回忆里,小美确是当时惟一自杀的女知青;但海青并非被枪毙,而是不知所踪;至于侯会计,则全是造梦者的虚构。因为小说采用的辑梦形式,我们难免格外注意小说缝合的痕迹,从而不断反省自己对故事的沉溺。从缝隙中,我们不断重组、想象、探究作者和我们自己的潜意识,探究作者和我们一起,在这样的故事里隐藏了什么,袒露了什么,我们又害怕什么,怀念什么。
但是造梦并未到此结束。胡性能本人出生于1965年,“文革”结束时不过11岁,与小说中关平的年纪颇有出入,这个年纪能否有机会做知青大可怀疑。因为梦(作为虚构的这篇小说)中有梦(辑梦手记),所以我们很容易忘记,后记中的那个记梦者“我”并非胡性能。那么,在知青一代反复讲述过自己痛切肌肤的往事之后,与那段岁月若即若离的胡性能精心编织这梦中之梦,动机何在?在层层梦境边缘,在一次次讲述暂停的沉默处,胡性能本人在回应着怎样的历史,又寻找着怎样的认同呢?这疑问永难确认,这小说之梦因此可以始终不必醒来。
作者简介:
丛治辰,男,1983年生于山东威海,2002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06级当代文学硕士,2009年9月起继续在北大中文系攻读当代文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