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
著名作家、昆明市作协副主席半夏散文新作《紫花地丁外传》在第3期大象文艺周刊首发,紫花地丁这朵默默盛开的紫色小花,串联起了云南、北京、地坛、史铁生、雅典卫城……细腻且辽阔,令人回味悠长。
紫花地丁外传
半 夏
九月十月一过,我在鲁院4个月的学习就过去了一半。
前一天刚去潭柘寺耍了一整天,不静下心来写一些文字,好像心就欠了这番好时光,自己不原谅自己。所以北京早晨8点钟辽阔高远的蓝天和鲁院小花园里那几株银杏暗示的秋色不会把我的心再偷走了,我笃定地想。
没料到,正在打乒乓球的同学随口的一声邀请让我颇费踌躇起来。同学约我到地坛逛书市去!
在北京逛书市淘书与到潘家园淘东西玩一样是最对我胃口的两件事情。
地坛书市名气很大,一大特色是打折奇猛,而且有老书可淘,早些年想买而错过的书常常会像蘑菇一样“叭”的一声从地里冒将出来。
一分钟后我决定牺牲一天的写作赚回几本好书的营养。
去淘书,打动我心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书市是在地坛举行。地坛与一个叫史铁生的作家有关。当年坐在轮椅上的著名作家史铁生在失魂落魄的时候闯进了地坛,有十多年的光景,他天天摇着轮椅到这荒园子里看四季流转看日月星辰,追问生命的意义,读书思索。后来,他在这个园子无法框定的世界里心游大荒,终于重新寻回了自己因为个人遭遇身体的病痛而丢失的魂魄,写下了《我与地坛》这样一篇可以让人的精神世界挺拔高昂的文章。
我已经把天坛看了,我该去走一走地坛,去看一看史铁生笔下的地坛。借着书市淘书这样一个名义,我想两场谷子一场打。
逛北京的书市像是赶云南的乡街子,拥挤着热闹着,感觉很多书都需要,得用麻袋来扛。只在中华书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三联的几个点上驻了下足,我已满满地拎着两大提兜书了。丰子恺、汪曾祺的散文各买一本,5元加5元也才10元钱;凡·高、怀斯、高更等画家的画册明信片只5元一本;荣宝斋的画谱5元钱,仅只是翻得旧了些。最后,没忍住又买了一本《红楼梦》,因是单行本,带在身边随时可读。家里已有两个《红楼梦》的不同版本,这一单行本的《红楼梦》,字小点密点,但不必上中下一二三四几本地顺序看了,一本背在包里,随时可取出看任何一个章节。最最高兴的是,5元钱买到英年早逝的文学评论家张钧先生的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小说的立场》,这本书即使卖原价我也会买的。
激情消费完,约莫六七公斤重的书如何运回云南成了令我傻眼的事。我决定收手,我对同学们说,你们继续买书,我找个地方待着。
从熙熙攘攘的热闹里抽身,我要去看史铁生的地坛了。
拎着两大兜书,我朝着那些古旧的园中院子走去。东张西望,却发现这些地方不是在搞经营就是成了办公地点。我想史铁生的轮椅不会迈入这些地方的。史铁生说他的轮椅丈量过这里的每一块草地。当年史铁生那心境,他一定是觅着那僻静处去了的。
我看见有阳光斜斜地透过几株柏树泻在了一大片草地上,把草地照出一片柠檬皮似的嫩黄,宁静得如同夜读时拧亮的一盏台灯,那灯光温柔地照在了书页上……史铁生当年一定在那样的环境里苦读冥想过。
找了一个安静的有草地的地方,把刚买的书本码在那矮矮的马路牙子上,特别奢侈地把那些书本摞起的高度当作了临时的“凳子”,我随手翻看凡·高的画册。也许老天要惩罚我对书本的不恭,阳光太强,戴着太阳镜看书都特别费眼力。
干脆合上书本,环顾地坛,想象它过往的神圣肃穆,仔细捕捉百步之外书市的喧嚣映衬出的这一处僻静的风景。
有麻雀在草地上跳,有灰喜鹊或者乌鸦那些大鸟掠过的翅影。我的眼睛便顺着低处看,这就看见在那草皮上有一朵小小的我非常熟悉的紫花盛开着,它只高出草面一点点,但我一眼就看到了它!它那姿态不是风骚地摇曳,因为它已没有任何伙伴。它那样子,仅只是哀哀地在微微颤抖。它的名字叫紫花地丁。
我随手便采摘了它。我把它放在手心里欣赏。
我真没想到这种在早春来报春的紫花地丁,会在这晚秋的季节开出这最后的一朵来。它如此恣肆执拗叛逆,令我把它当成那些在书市里逛着的年轻人,那些80后90后,大家都穿上小棉衣了,他们还裸露着肩头,穿着短裤,他们年轻的生命还有好几把火等待着燃烧。
手心里这朵如一支紫玉花簪的小花在我眼里被植物分类学解构为:紫花地丁,堇菜科,一种常见的中草药;性味:苦、辛,寒;功效:苦泄辛散寒清热,清热解毒,消痈散结,疗毒为其特长。
在我的家乡云南,紫花地丁非常不起眼地开在春天的地皮上,它在云南的花海里没一点名分,因为,在云南它是轻易就被埋没的花,在云南的山冈大地上,木兰、茶花、杜鹃等乔木大树花显然高高在上,龙胆、兰花、报春花、绿绒蒿、毛茛却比它更加娇艳柔美。
紫花地丁是低矮到尘土里抽出茎开出的细屑般的小花,只有那些越来越少见的草药医生才会识别它们。我还记得在我怀孕妊娠中毒的艰难日子里,我在一所美丽的大学校园里每天把散步当上班来坚持,我妈一旁陪着我,她总是会随手指着一些野草小花,考问我这个大学生物系学植物学的人。我每每以植物分类学的专业语言告诉她:这是某某科某某属某某种,学名是某某,而她却以中医的语言告诉我这是某某草药主治咳喘、清热、解毒、泄火、妇科良药什么的。“紫花地丁”这个名字就是我妈告诉我的,在我的植物分类学里它叫紫堇菜,一点不好听!我妈是个懂些草药医经的乡下人的女儿,她记忆力特别好,从小有些个耳濡目染。后来,我总是讨厌自己学了半天植物学只记得些令人生分的界门纲目科属种,懂几个拉丁学名。我对一株植物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的名字在楚辞、唐诗、宋词里的名字更加感兴趣,因为那样的名字叫得有地气有人气。如此这般,以至于我爱用中药名给自己取笔名,比如我曾叫过“桑”叫过“梓”现在叫“半夏”,备选笔名曾有过“杜仲”“白芨”“薄荷”“藿香”“曼陀罗” 等等。
在北方,紫花地丁就是田间地头一种显眼的花了,你看它的花期,从春天一直开过来就要开到明年去了似的。
用手拈着那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阳光里仔细端详,看着它的色彩,它的姿态花形,有灵感神思飞来,它多么像一朵微缩的紫色鸢尾花啊,将它插入凡·高画册上的花瓶里,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我取出随身带的数码相机实践起来。我把娇嫩鲜活的一朵紫花地丁与凡·高的一幅幅花卉图嫁接,我拍得兴味盎然,十分投入。
现实的一朵野花嵌入了120年前的凡·高的花卉画中。凡·高在1890年去世前三四年曾疯狂地画花卉,他画旷野里的李子花玉兰花,画花瓶静物,我今天让地坛草地上最后盛开的那朵小小紫花切入《鸢尾花》(又译《蝴蝶花》)的画面,来了一次模仿秀,我还让它与凡·高的《葱》生硬地接触,与情感热烈的金黄色贝母花归类,拿她与一株杏花的繁枝赛美。可是,我最终发现,这样的摆布却明示唯一的结果:现世的一朵鲜花无敌大师油画布上的任何一枝花草,它的鲜活即将风干,它无法像凡·高画布上的花朵永世流传。又仿佛,它是凡·高的画里遗落到现世的一枝花,或者也可以说地坛里最后开放的这朵遗世孑立的小紫花此时此间开放,就是专门为在这一年的深秋等我带来凡·高的画册,与凡·高笔下的花来一次默默的有关颜色、情分都万分和谐的艳遇。
我一直在端详手心里采自地坛草地上的这朵小紫花,它在艳遇过凡·高的经典和永恒后,它该心满意足零落成泥了吧?我猜到明年它会再次以分子结构的形式组成另一株紫花地丁或者其它的花草,再一次在春天的草皮上活转过来……
皇家的地坛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史铁生四百多年。史铁生失魂落魄地进入,后来又在那里重生了,因为史铁生在地坛里看见“瓢虫爬得不耐烦了,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看见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他甚至听得见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片刻不息。地坛的微风鸟鸣抚慰了一个高位截瘫的作家最艰难的人生时光。猜得出,当年的史铁生一定留心过草地上紫花地丁这种细碎的小草花。
手心里的这一小朵紫色的花,我夭折了它的命,可我却以最怜爱的一种呵护疼惜来掌握它,我这样做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悖论了。或许它宁可以死的代价换来我审视它的美丽?它太寂寞了,它晓得孤芳自赏没有意义,在这晚秋的即将荒芜的草地上,已没有任何一只虫子来给它传授花粉了,它的美只是挣扎着。
而我需要给你继续讲一个有关紫花地丁的故事——我猜测这个故事可能是一个中国人现编的——说的是希腊神话里河川之神伊儿的美丽,连美神见了都为之侧目。宙斯不肯割爱,美神却经常约了伊儿,在草原上快乐地玩乐谈天。不巧,有一回被宙斯之妻赫拉看到了,伊儿便匆忙地变成小牛躲了起来。当宙斯从赫拉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就生气地把伊儿变成了星星。悲伤的宙斯,为了怀念伊儿的美,又在草上增加了一种美丽的花朵,那就是紫花地丁开出来的紫色花朵了,宙斯想让曾变成小牛的伊儿能吃到这丽的花儿。
谁编出了上面的故事——拿紫花地丁说了一回希腊神话?我信了这个神话。倘若我有机会去希腊,我一定会去雅典卫城最著名的建筑巴特农神庙的四周到处转一下,仔细地找一找那儿的土地上是否有那种叫紫花地丁的小草?
希腊巴特农神庙的功用是不是与中国北京的地坛有些个神性的类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