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声音,轻微、伤心、尖硬、固执并持续不断,一听就知道跟命有关。当时我从会议室里走出,正在接电话,那声音像一颗小小的飞行的钉子,刺穿空空的走廊,扎入我的耳中。耳洞是连接心脏的一个孔窍,具备想象力和预见性,闻其声见其形,历来如此。我马上意识到有一只鸟在反抗,并且马上明白鸟正在经历一场无效而绝望的反抗。
会议室所在的那个楼,并非大城市里居高临下的傲慢高楼,是小县城的一幢矮楼,两层,雪白、空寂,装饰了瓷砖和铝材,玻璃窗闪闪发亮,透出羞涩和谦逊。说它羞涩,是因为那幢现代化新楼经常无人光顾,孤单地卧在县城外一个什么基地的院子里。它在一年几百个不可多得的贵重日子中,最多只会迎来几天的喧哗人声,比如我们这次开会,剩下的时间都在沉睡,空空荡荡,像一块史前的巨石。由这幢楼和几条水泥路组成的基地在大地上出现,实在是辜负了一片好土,那片城外的肥沃山坡,如果没有突起一幢楼并硬化出几条憋闷的水泥路,会是地球的一小块松软皮肤,生长出很多喧嚣而旺盛的生命。
现在它只是一幢水泥空楼,墙面反射出荒凉的刺目白光,很容易引起动物好奇,比如著名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出事后完全封闭,人类全部撤走,动物就大批赶去,住进实验室和会议厅。我曾经非常惊讶,那些大批迁徙到废弃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群鸟和狼群,包括那些马鹿和狗熊,它们怎么会知道人类已经逃亡?不可能是一只狐狸首先冒险,跑去打探消息,也不会是老鼠报信,空楼里的老鼠目睹人类撤走,只会更慌张和空虚,默默乱窜。如果真要查找送出消息的线索,我认为鸟的可能性最大,鸟自由快活的鸣叫,在空阔的天空中长久回响,远方的动物心领神会,就纷纷赶来。
我现在说的那幢小楼也同样如此,楼长久闲置,鸟就来光顾了。我从轻巧尖硬敲击声的音质,一下子联想到了鸟嘴。但是,并非所有鸟都会坚持不懈地敲啄某些物体,除非啄木鸟。在我寻访过的云南中缅边境深山,一大片茂盛的热带原始森林,中国最大的灰背啄木鸟,每天在森林里的粗壮大树间飞来飞去,啄击出响亮的声音。可啄木鸟不会永远固守一棵树啄击,它们啄出一个树洞后马上飞走,要去啄另一棵树。啄木鸟更不会飞进人类的楼房,它没有那种好奇心和自信,其他鸟也不会长久敲啄。大多数鸟都是功利主义,尖嘴轻叩,不见效果,立马放弃。只有这只鸟,我猜想应该是一只鸟,它大胆闯入,遇到了什么麻烦,听上去它已经啄击了一百年。
我循着异样的尖硬声音,走到走廊尽头处的楼道口,啄击声大起来,我从墙边伸出头,果然看到一只鸟,而且果然是非同寻常的鸟,一只八哥。发亮的黑色羽毛覆盖着它精巧的身体,小脚爪抠住窗台边的砖缝,它趴在楼道最上方一个窄横条小窗子的边沿,正无望地用嘴啄击窗玻璃。那玻璃是封死的,在墙壁上开一扇窗是为了引进光线,照亮楼道,却欺骗了八哥。它飞到明亮处,被清晰可见的光明挡住了逃生之路。
八哥是很聪明的鸟,跟乌鸦同类,但乌鸦更聪明,八哥是乌鸦的小弟。从前小学课本里有一篇文章叫《乌鸦喝水》,用聪明的乌鸦来启发人类的儿童。乌鸦能用各种巧妙办法寻找食物,还因聪明过度而好动,会去挑逗小动物,比如啄一只老鼠的尾巴,救助被蛇攻击的小鸟之类。乌鸦发现一幢人类的空楼,肯定会进去,但那天出现的是八哥。一只对世界永远保持好奇的八哥飞来了,它从那幢楼的某个通道进入,也许是从楼道下方的入口处蹦跳而入,进入矮楼后,飞来飞去地查看。空楼雪白的墙壁,应该会让某些虫暴露,比如大飞蛾和铁豆虫,那只八哥肯定进来过很多次,在楼里玩耍或寻找到食物后,每一次它都能安全撤退。但这次遇上了危险,空闲的楼房突然涌来很多人。在我们进入那幢楼之前,八哥大概先入一步,已经在楼里玩耍,发现大群人来到,它镇定飞起,藏身某处。待我们络绎进入会议室,它轻松飞向楼道上方小窗户处敞亮的光明,却被挡住了去路。它一定很生气和困惑,还一定因为聪明而不服气,于是有了持续不断的啄击并引来了我。
我的出现应该在八哥的预料中,人类进入了楼房,危险就随之降临,于是它决定逃跑。八哥停止啄击,偏过头来看我,走道里安静下来,我不知所措,鸟的小心脏在快速跳动。以前我认为鸟的视角跟人一样,都是朝前看,我们最理解朝前看。但鸟类不同,鸟更愿意左右看,世界的复杂性,人不比鸟知道得多。朝前看能有所发现,真正看清危险或看准食物,可以换个看法,偏头,两只眼睛交换,左右仔细观察。那天的八哥,趴在高高的小窗台上,偏过了头,用一只眼睛盯住我,小身子绷紧,我能感觉到它全身漂亮的黑毛紧张得快要竖起来。
我首先心虚,害怕八哥做出错误判断,猛然起飞。楼道狭窄,它很容易撞墙,撞了一面墙被吓坏,再朝前猛蹿,会撞到另一面墙。我愿意救它,却不知怎么做。我不可能跑去抬一把梯子,把它从高处取下来。它对我不信任,小翅膀耸起,随时准备张开。
我不再前进,赶紧移开目光,不跟八哥对视,决定撤离。我没有抬手向八哥示意,告诉它自己并无恶意,只是赶紧后退,缩回身子,退到八哥的视线之外,再轻轻后退两步,退回到没有八哥存在的人类的走廊上。
我身后十步远的会议室门紧闭着,人类开会研讨世界秘密的声音在那扇门里回响,有几个最能说会道的朋友坐在会议室,在我离开并跟迷路八哥相遇的这段时间里,应该已经有人在会议室里发言,振振有词地说出很多让地球生命过得更好的意见。但我相信他们不会说到鸟,不会说到一只八哥,更不会为如何拯救一只迷路的八哥提供良好建议。鸟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八哥也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他们连树和花草也暂时不会想到,只会说人类自己的事,滔滔不绝地讲述人类自身的孤独和解决孤独的建议,自言自语。
我返回会议室,所有发言我都没有听清,世界变得狭窄,只有一只被困住的鸟。主持人点到了我,我的发言自己也没有听清,我没有提到那只鸟,事实上当时世间最重要的事物就是那只鸟,可我没有说它。我发言8分钟,使用了一些形容词、虚词、连接词和名词,所言与世界无关。发言没有让我松一口气,只让我更紧张。我的身子像八哥一样绷紧,耳朵竖直,心高高悬起。我担心有人会发现那只停在楼道上方的迷路八哥,担心他们不会像我那样退走,担心他们兴高采烈地行动,准备捕捉八哥,我恍然看到八哥在愤怒反抗,结局很糟。
庆幸的是门外走廊一直寂静无声,没有鸟的挣扎扑腾,没有人的欢乐喊叫,除了会议室里的热情发言,整幢楼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八哥顺利飞走。但那只是我的感觉,只是一厢情愿,不幸事件很容易发生,而且已在时间深处和地球各处发生过很多次。我坐在会议室里很后悔,后悔早应该想出一个拯救迷路八哥的办法,可我就是没有办法。我有了办法八哥也不认可,它对我没有好感,高度不信任,它对人类保持警惕,认定我不怀好意。
会议结束,众人开心地笑着,纷纷站起来,相互握手和打招呼,红光满面,簇拥着朝门外走。我抢在他们之前跨出会议室,发现走廊上一片寂静,八哥啄击玻璃窗的声响完全消失,这让我暗喜,也让我心惊。声音的灰尘落尽,忧虑的浮云上升。我急走几步,去到了楼道口,抬头发现楼道上方的小窗户边已经没有八哥,那一小团油亮的黑色不见了,我的目光迟疑地停在小窗户空洞的亮光处。
我愿意相信这样的结局,那只八哥在我退走后惊醒,明白小窗户玻璃是一个骗局,它马上调整行动,抓住我退走的机会迅速起飞,撤离小窗台,停到我刚才站过的走廊楼道口,再快速蹦跳到走廊尽头,面朝一扇真正敞开的窗户,一跃而起,成功飞向了窗外的天空。
它拯救了自己,我不能拯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