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他有造物之心 他要播种土豆(评论) ——读于坚诗集《漫游》
发布时间:2023-07-28 14:27
信息来源:春城文艺

他有造物之心 他要播种土豆(评论)

——读于坚诗集《漫游》

李诗白

(一)

诗集《漫游》选录了于坚近十年的代表性诗作,作为持续写作四十余年的当代最重要的汉语诗人之一,《漫游》成集于他持久的诗艺探索与“文章老更成”的十年积淀,体现了他高古、厚重、深邃、自成一体的汉诗成就,显示出“返璞归真”的大道气象。整部作品从命名到诗歌内容编排列序,诗人可谓独运匠心,是他在语言的荒原上漫游的沉思、勾引、转喻、敞开和穿越。此集中的《漫游》一诗,与传统意义的“漫游”并无深联,然诗人选以“漫游”之题,更像是在以李白的方式“拖着虚无的旅行和悲伤的心”(《漫游·祖国》)致敬历代诗者“漫游”的精神。

1200多年前,李白以浪漫主义的、“大块假我以文章”的文道观“志道”“近道”,仗剑去国,出梓州、游剑阁,酒隐安陆,海客四境,在不断登临怀古、赞美天地、山水驿程之间,呼唤诗性,思念故乡、坚信故土。而今天的漫游者于坚又何尝不如是?他所举目之处,皆为诗篇,点名成诗,所指即文。他“独自走在秋天的海岸/像一位孤寡老人”(《漫游·2017年在印度一处海岸》),在永恒的月光中寻找智慧、美和足以安放诗意的存在,故乡、高原、雪人、橡树、器物、农夫、长城、侧柏、乌鸦、恒河、巴黎……甚至博尔赫斯、小偷、负鼠,神造万物之初,万物有灵,灵隐于日常、物性,深藏不露,而有名无名之事物,一切,寄托了诗人对汉语的感激与思考。

《漫游》 于坚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二)

“他有造物之心,他要播种土豆。”

——于坚《漫游·高原》

身为诗歌宗教(诗教)的信徒,诗人崇尚光、古典与永恒。《孔子》《周颂》《但丁》《王维》云云,惜字如金的写作,诗人以语言之器穿越时间,与圣哲同行、对话,“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旻》),问文道于悠悠天地,最终在孔丘那里得出勾引:“三千年/哲人不萎/择邻而居/家族世居曲阜/他从未/去过伯利恒/父亲的灵柩是一块无名岩石/挨着泰山/辞达而已矣”(《漫游·孔子》)。诗人的野心是在中国地方上,以诗(文)的方式完成救赎、正名,在当下自由的时间(新诗)中,决绝的背道而驰,穿越、超越,“终篇接混茫”(唐·杜甫),“修辞立其诚”(《易传·乾卦·文言》),成为一位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所以他在《转世》中写道:

……

那些被放逐在白日梦里的花朵

已经萎靡不振 胆怯 卑微 言不由衷

……

唉 读者 别嘲笑我 都这么次了

还自以为在花园中写诗 是的  是的

我一点也不害臊 我只能在我的词语中开放

当我写下 花园 就像在秘密的转世

诗人终于在花园中写诗,就像托马斯那样。他要在花园中勾引感觉,让被遮蔽的诗意招魂归位。花园成为他顺理成章的招魂、朝圣之场,当他俯察四下,“笔落惊风雨”(唐·杜甫),语言随之起舞,天赋之词上手,在孤独世界的某个院落,诗人甘于黑暗,进入万物,古老而寂寞的抵抗就此敞开。

《书》云:温直,宽栗,“神人以和”(《尚书·尧典》)。“诗若成学,人即为诗”(龚鹏程《龚鹏程述学》)。诗人对大地、万物、神明、生活持久居敬、感恩,对语言、纹理、细节、日常深于洞察、思考。他“总是在接纳丑陋/愚钝/只导致失败的琐碎”(《漫游·某橡树》),奋力沉入日常生活,将所谓的崇高定义为与日常同等同在的存在,道出生命的真谛,即“诗意的栖居”(德·荷尔德林),“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构建一种从细节、平凡、日常中摄取美、质感,伟大的经验、哲学,以小见大的诗学思考,勾引出从无到有,再归于无的本质与真相。《某橡树》就是这样一首诗:

傲慢的阴影永远向着消极拓展

直到世界再也看不见他的肋骨  真理筑成

我们无从命名 只有将木字旁去掉

叫它大象 是的 它正在黄昏的高原上移动

风暴在它的身后犹豫

诗性在语言所到之处跳跃,原本沉默的词语,没有神冥守护的橡树,拘于黑暗的仪式感,突然在诗人的这场宗教式的语言祭祀中复活、移动、变身,真理由此筑成,我们由此看到橡树之郁郁乎文。

此刻,在汉语诗歌的世界里,于坚就是一位造物者,他就是赋予万物诗意和存在感的通灵者。如果说唤醒诗性、招魂归位是他作为诗人的天职,“造物”是他穿越时间的手段,居于黑暗而心存光明的圣殿。他写诗,因为他要为万物正名,要为诗这个他与世界、人发生关系的事物正名。于坚在语言中的“造物”之心,在此集中随处可觅,“拒绝隐喻”(于坚),不是不喻,是基于时间之永的推陈出新,是“惟陈言之务去”(唐·韩愈《答李翊书》),是随物赋形、神用象通的“重命名”。对于诗者,最大的悲莫过于丧失语言,重复他人之言,文不如其人,诗人由此发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已失去那种语言/那种古老的伤心/黑暗不在大地上”(《漫游·我已失去那种伤心》)。当然,诗人的“伤心”更多的是“文垂死”,源于神谕的汉语在今天被冷落,是那种普遍横流的功利性的,背离“吾丧我”境界的写作。于是他成为汉语诗歌写作世界中孤独的守夜人,以一首《云南点名》捍卫汉语诗歌写作的浩然正气,重申诗在日常生活世界中的解放和抵抗意义。

《云南点名》充满山歌、摇滚气质的诗句,“尽美矣,又尽善矣”(《论语·八佾》),“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一首诗可以厚德载物、气吞八荒、海纳万川,将诗歌写作对语言材料的处置,诗歌对万物的解放、对时空的解放,包罗一体,完好呈现。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写作,在此诗中敞开光束,照亮全集,解放生命:诗人深爱云南,故能对云南的事物名录信手拈来;诗人长此栖居,与万物为友,故万物如此亲切,点名之间,纷纷远来,如约而至。简实、含蓄而意味深长的蓝调式长短句,与读者共享着一种生命与感觉的敞开,再次强调了诗和生活世界的不朽。而面对那些摧毁故乡和美好记忆的工具人,诗人放好失落而悲伤的心,淡淡地写下“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报告狱长/到!”。悲悯的绝响源自诗人自身的仁者情怀,“吾丧我”的境界,诗成,善利万物而不争。至此,长诗《云南点名》如同诗人四十余年写作生涯的一个注脚。若以来自不同地区读者之舌头,用各异之方言、音调、情愫和气质集体朗诵,伟大的叙事堪比诗史的大雅歌颂,圣颂永言。

于坚的写作,本身就是一场无边的“漫游”。他有造物之心,认为“世间一切皆诗,语言即世界”(《漫游·后记》),语言即存在。他以语言之利器,随物赋形,点名成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第四十二章》),“完成着一座座无人加冕的大教堂”(《漫游·加勒比》),而“漫游”之路对于诗人而言,亦漫漫修远,正如他说:

等着它走完剩下的铁轨 就像从未被运走的远古之人

——《在西部荒野中看见火车》

悬崖终结处 大道坦荡 垂暮之海闪着微茫

……

谁在此地

长眠而不死 被黑暗永恒地照耀

——《加勒比》

黑暗与当下永远连结。诗人的诗创造光明,照亮黑暗,引领读者回归生活世界,引领生命存在(在场)。

(三)

“明月登堂,照亮云南。”(《漫游·云南点名》)从某种意义上说,于坚的诗就是这轮照亮云南(世界)的明月。

于坚的创作试图将“中断”的文脉以诗为裙带回归至古典,敞开、照亮、觉醒、返本。回归不是固执于复古运动,而是将诗歌写作放置于不确定的永不停息的语言运动之中,推陈出新,务去陈言,以词语唤醒事物本身(此在)的诗意,他以重建“近道”的现代诗学为己任。

从“风骚”、乐府、古诗十九首到王孟、李杜、苏黄等为人铭记的古代诗人,从荷马史诗、惠特曼、弗罗斯特到希尼、特朗斯特罗姆等伟大的西方诗人,这种敞开、诚实、混沌的语言魅力从未改变。这也是“第三代”诗歌的超越之处,他们的先锋(超越),就在于他们打破了百年现代文学史对新诗的稚嫩的探索和理解。作为这个群体的代表性人物,韩东提出“诗到语言为止”,是针对上世纪80年代将诗作为传达意识形态的工具,导致诗不及物的形而上空转,拘于语言技巧之墟。于坚则认为“语言即存在”,承认语言的工具性、物性,他从朴素、日常的汉语中,发现汉诗写作的本质,回归古典,进而开场招魂,拆解、挪动、重组、种植、抚摸、构建,“吹尽黄沙始到金”(唐·刘禹锡)。

《漫游》只是一本诗集吗?《诗经》不只是一本诗集,“经学就是哲学”(熊十力),《漫游》是不确定的、茫混的、多义的。于坚是永恒的吗?只有时间知道。但诗(文)是永恒的。关于于坚和他的《漫游》,所有的阅读与论述都无法确切、穷尽,就让历史之河去慢慢谈吧!

海德格尔说:“诗之为何?”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于坚是一位诗教的朝圣者,在他漫长的诗歌旅途中漫游、造物,在漫游中寻找归途,在漫游中解放生命。他的写作是造物者的开场献祭,当“明月登堂,照亮云南”,他指名道姓,天神随即引出万物,“春风先到云南”(于坚)。诗之为此。

作者简介|李诗白

李诗白,彝族,生于云南,云南经济管理学院教师。有诗文、摄影、书画作品刊发于《中华读书报》《诗刊》《诗与思》《大益》《滇池》《中国青年诗人年鉴》《中国青年诗人作品选》等报刊及诗文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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