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诗卷 · 面对面 |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 肖帆 杨启文
发布时间:2023-12-22 16:12
信息来源:滇池文学

我在等你。向不透明的泥墙,灰白的砖地,看不到心脏的坚固的天里找你。我知道,一旦开始寻找,我就会变成你,或我从来就是你。你的声音进入我的字句,带领四周固有的色状,重复创造,重复进化,重复终结。

2023年12月《滇池》文学杂志“面对面”栏目邀请诗人肖帆、杨启文交换诗歌,互读互评。亲近,体悟,理解,交绕诗歌的魂魄。

肖帆与杨启文

肖帆诗歌作品原文

夜空,是一片海

组诗  肖帆

桃花辞

昨夜风起,落英散落春风

从聊斋里喊出一个书生

教他画桃花,让他替我

去京城赶考。他的行囊里

有上好的宣纸和徽墨

告诉他,只写柴扉在月下

如果皇帝赐给功名和美人

就让他去做官

我来替他归隐

春风媚

风在我耳边,小声地喊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花都开全了

此时烟柳绝胜

心上的绿丝绦

已紧紧缠住春天的碧玉

樱花大道

拨开前尘,依然有似水的光阴

滚滚而来。路不知尽处

蝴蝶衔来崭新的日子

停在枝头。三月的花瓣

流逝轻盈和宁静

风从南方吹来,粉色的阳光

拂起半边街的落英

春天给了我灿烂的云霞

快准备好你的少女心

不虚幻,不张扬,趁月圆花好

赴一场如期而至的绝傲

等花落

相对于落叶来说,落花

更让人牵挂

一说到花要落

风,就小了许多

那个被花瓣砸中的人

多么骄傲,她的青丝

还没有变成白发

如果要在花间摆酒

一定要喝醉

但要记得

酒,是梨花酿的

桃花雪

一场雪在立春后抵达

心事里飘零着河流和村庄

当大雪照彻天地,桃花绽开最初的问候

想偶遇一个晚归的人,让血脉奔流

像指尖划过浩荡的风烟

春天深陷于此,期待破茧成蝶

我紧握七色彩笔在梦里的小道行走

一侧是白雪,一侧是青山

立春

那些年我走过的山冈

穿红衣的少女,没有喊我

但我流连于擦肩而过的怅惘

风抚过面庞,轮回才刚刚开始

那些年我走过的晨昏

积雪早已融化了离别的叮咛

但我总想用经霜的蜡笔

画出含苞的桃花,并记住它

喜极而泣的颜色

三角梅

寂寞在午后盛开

粉红或深红,带着坚硬的骨头

——比玫瑰还要冷峻

比牡丹还要热情

今天我种下的希望,拒绝枯萎

容颜易老,在娇羞之外

谁的发髻,怒放成燃烧的花朵

如一场爱恨交加的相思

木棉花开

一朵花无限接近

起伏的山峰,这火热的花

像青春,像少年的脚步

像恋爱中的尖叫

风一样暖,云一样轻

每一朵花,都睁大眼睛

熬过前世的凛冽

命运从此不再寡淡

那些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呀

快回头看看,花影里

一阵春风,正穿过多情的亭台楼阁

花事

梅花谢了,桃花才开

白菜和青菜都开花时

千里迢迢回家过年的人

就要走了

有人把一枝桃花,插在水边

三天了,花还开着

一只蜜蜂,绕着小小的花

恋恋不舍,但插花的人

早就走了,三天

已足够一个人

从海角去往天涯

春之声

在暗光里,练习梳理长发

每一根发丝,都在蓬勃,颤抖

昨夜我提着雪花,经过你的窗前

回家之路,是我的千山万水

我走着,在自己的影子里

摇摇晃晃,我是我的悲伤

我的轮回。风吹过年轮的末梢

拂去落叶飘零的痕迹

可是再完美的季节,也有疏漏

比如我偷偷折下了一枝桃花

隐秘处,请允许我,暗暗地

爱上一个春天

早春

寻春之路渐行渐远

大地温暖而干燥

行人匆匆,但都面带笑容

吆喝声在远处

地里的耕牛,偶尔偷一下懒

我要的春天不过就是这样

梨花和杏花各自开放

我的乡亲们,从不空喊口号

只顾埋头劳作于大地

你必须走近,才会发现

每一畦土地,都暗藏着一片春天

惊蛰

平地一声雷,惊醒大多数虫豸

风越来越轻,河水

越来越像刚出嫁的新娘

春天被翻来覆去地阅读

再没有什么事,比花开更美好了

雨,爱下不下

花瓣飘满走廊

我正在练习扫地僧的技艺

只扫落叶,不扫残花

若你归来,请提前告我

我会提前折下两朵,压在你读过的

最末一页

春耕

大地的伤口被打开,又缝合

每一粒种子都是疗伤的金创药

我听见犁铧破土的声音

清明已过,谷雨未来

一年的生计,在几杯浊酒

几袋旱烟中酝酿

翻过春天的山脊

风正从南方吹来,天空

使劲地蓝

夏至

阳光沿着最长的白昼

照亮荷叶边缘滚落的露珠

繁华在晨光里盛开

蜜蜂早已开始一天的修行

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总是记挂着夏夜的星空

蛙鸣一会儿繁忙,一会儿沉默

打麦场是安静的,麦秸草垛

堆积着我们的童年

彩云又飘过天边

父亲说今年雨水真好啊

日子绿得闪闪发亮

每一次汗流浃背的劳作之后

我都会听到麦粒脱落的声音

响水河

火车经过的时候,你恰好看见

等候的我。这多么美好

汽笛声惊醒蝴蝶

扰了一个淡蓝色的梦

就把离别当作旅行吧

记住最后一次挥手

如果我是火车就好了,响水河

我握不住你,像握不住一列忧伤

也写母亲

母亲躺下的时候,星星

已经升起来了。还是不放心

她又打着手电,起身

去看田里的水

有没有淹过秧苗

地里的庄稼在喊渴

仿佛一群抓住她衣襟

喊饿的孩子

但她只有一瓢水

有时是汗,有时是泪

她不停地抚弄自己的衣襟

屋顶的星星,就顺势落了下来

那时的夜,有垂坠的虚空

我们幼小而倔强

并不知道自己终将长大

也不懂得夏天的漫长

蝉声

上山,下山。一次又一次

乐此不疲。我只是想听

村庄的废墟上,和城市缝隙里隐约的

蝉鸣,哪一声,更凛冽

在辛弃疾的词里,蝉声

是最好的梵音。藤蔓在夏天

疯长。老红椿树皈依绿阴

在纷扰中打坐

而我需要一朵云

来熄灭内心的山火

像被谁,涂上止疼药

蝉声,突然杳无音讯

我却担心,它会不会

在一场雨后,重新爆发,会不会

一次比一次疼

蟋蟀

写蟋蟀,要从一片竹林写起

写夕阳垂悬,写一头老牛

悠悠踱步。写一个失眠的人

驱不散虫豸眼里的秋风

我梦中的蟋蟀已入中年

曾经坚信明媚的歌唱

一定是思乡的呐喊,而现在

只是一场不带情绪的演奏

夜深了,那只蟋蟀

还在唱啊,唱啊。它还不知道

大时代的一只蟋蟀,捧不起

小时代的一抔黄土

中秋月

水有点凉,秋雨

在宋词里缠绵了一整天

桂花树开过两回了

蟋蟀经过墙角,欲说还休

天空之下,我们同因一轮月亮

而牵肠挂肚:相信每一次离开

都是为了归来,而每一次归来

都带着圆满。你看

乡下的月亮,悬着细细的丝线

城里的月亮,长着薄薄的翅膀

牯牛山之秋

让落叶重返枝头

把风,还给高山

屏住呼吸,你听

谁在喊你,同往未知之地

无须过于担忧

漏掉的时间,可以

用月光代替

你快走吧

和夕阳一起,天色暗了

趁我手里还有一朵流云

可以掩饰心底的

兵荒马乱

柿子红了

在秋天,谁都想成为

一枚饱满的果实

故乡的天空蓝得透骨

那些留守的柿子树

日渐沧桑。它们守着村庄和炊烟

悄悄地由青变红。年复一年

等待。某个午后

会不会有某个离家的人

突然归来。它想用尘世的甜

和解你经年的苦

月光曲

月亮翻过山脊

照耀着人间庭院

未眠之人,快把心事

交付四野的秋虫

相逢和离别

都留给青花瓷的酒杯

中秋的力量如此强大

才倒上半杯酒

杯中的月光

就漫了出来

致秋天

感谢天空,给了我云朵

感谢《云朵》,给了我一根弦

延续命运的弹奏

风吹旧了许多村庄

去远行吧,带上你的粗茶淡饭

那些沉甸甸的高粱,大豆和玉米

让我在梦里收割

白露

那么多的蝉声,一起停了

潮水退下去时,秋天已过半

有人还在反复温习乡愁

现在,夕阳是一位殉道者

骑在黄昏的门槛上

往前一步是净土

退后一步,是凡尘

慈悲殿

若下雨,心就乱了

你要在斜阳半掩的傍晚归来

陪着我,在宽大的石凳上

打坐,山风吹过慈悲殿的檐角

我们心如止水

秋天,满山草木皆可入药

人间的病,却断不了根

风停歇的间隙

我反复把一根针拿起,又扔下

想听听大地,被刺穿的声音

霜降

从人间烟火中,截取一片斑斓

路很长,天气凉下来了

梦还没有完全冷却

天空轻盈,大地柔软

接纳了所有的恩怨

爱如沙漏,霜降之后

枝头黄叶已屈指可数

我只想牵你的手一起走

在路上,命运会焐热

秋天的最后一段时光

重阳

牯牛山藏起夏天的风铃

九月九的风,摇动一株野菊

流云驮着淡淡的秋色,向北方奔跑

汗水丰盈,足以揭示攀登的意义

时间的皱纹里隐藏着许多山川河流

如此厚重的重阳,不适宜解构轻率的心事

一缕白发,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春天

节令:小雪

温酒的人是一片雪花

扫雪的人也是。雪落下来

傍晚的空气因为白瓷酒杯

而加倍地透亮

写一片雪,一片小小的雪

赴宴的人裹紧了冬衣,天清地冷

今夜,酒应该成为雪的火炉

喝一杯吧,我们的命运

和一片雪花如此相似:

只适合在融化里燃烧

夜宿汪家箐

起风了,母亲开始呼唤孩子

远一声,近一声

覆盖汪家箐的黄昏

从紫霞宫下来的修道者

带来了雪的消息

这一夜,松涛比云朵更贴身

月光比牯牛山更遥远

这一夜,我无端地从一个过客

变成了归人,梦中的大地

沟壑纵横

一场雪隔开黑白

风微微地吹,刀子嘴

有着不同程度的豆腐心

掩门而去的人,身上

覆盖着薄薄的雪,他的棉衣

因此而厚了一些

雪,给了我一个热爱人间的理由

大雪

雪下大了。如果有红泥

我现在就动手

做一个小火炉

温酒这件事

一定会有人来的

种子在雪里发芽

旧光阴,在雪里掩埋

它们的春天在远方

那些美好的事物

就算只是想想,也很温暖

数星星的人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信

退回她手里的信封上

写着:查无此人

星空灿烂,她总想藏起一颗星星

等他回来

数星星的人不会游泳,而夜空

是一片海

“如果不是为了露珠,诗歌又有什么用”

——肖帆诗歌印象

杨启文

(杨启文 生长于缅甸克钦邦,归侨,执业律师,现居云南芒市。)

农耕时代是我所怀念的,纯净而质朴的歌谣是我所怀念的。

肖帆在纸上打开了他的四季,深陷斑斓,不能自拔。草木有本心,这一组诗歌,风物皆是诗人的心象,文字透明,意境优美,抒情指向明确,无需任何理论、任何逻辑来阐释和推理。在他文字里随意摘取自己喜欢的花朵,我是放心的。

语言是一个窗口,在词语的黑洞里藏着万物的秘密和命运。一个人对世界、对生活心怀慈悲和感激,才会健康成长,诗歌亦应如是观。问题是,诗人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开这扇窗。从古典传统诗词中汲取营养,领悟兴观群怨之旨、温柔敦厚之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肖帆继承和发掘了古典的诗意,他的四季从宋词中一路走来,驻足于自己的诗歌。诗坛潮起潮落,江湖恩怨分明,他似乎没有太大的野心,但他用自己的心认真地去听,悉心照料每一朵花、每一只昆虫,他也听见了大自然中无数的心:“相对于落叶来说,落花/更让人牵挂/一说到花要落/风,就小了许多。”(《等花落》)惜春之情人皆有之,但这样晶莹透亮的句子,以物惜物的抒情手法,将诗人的情感不着痕迹地融入,一往有情深,让我们看见了诗歌背后的丰厚与辽阔,更让我们看得见人,看得见心,看得见情怀,看得见作者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原则以及被我们不经意丢掉的信仰和月光。

我一直认为,诗歌本质是抒情的,但如何抒情,其基础、其介质、其合理化和程度,是对每一位诗人的严峻考验。我猜想,肖帆一定是一位熟读宋词、迷恋宋词的诗人,意图在自己的文字里搭建一座心灵的安居之所。肖帆的四季,生长着春风、桃花、蝉声、蟋蟀、立春、霜降、大雪等等,这些带有农耕意味的基本词汇,来自大自然,也来自诗人的心灵,无论新旧,不怕陈腐,让生命从青涩走向成熟,从灿烂走向辉煌,从热烈遁入虚无,轨迹清新,色彩强烈:春天驻足于桃花,时间湮灭于大雪,也允许蝴蝶翩翩于花园,秋蝉悲鸣于夕阳。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情怀,作者所关心和关注的事物,才有温度。在此前提下,无论写什么题材什么内容,都会给人以希望和温暖,为人打开一扇瞭望世界与内心的窗口。

我一直认为,创作主要靠心灵而不是眼睛,诗歌创作更需要生活厚实的土壤,和诗人的灵性与才气,以及对世界的敏感与把握。在无数诗歌僵硬的模板里,在千篇一律的面孔里,很少能够读出“情怀”两个字,除少数自带天才光焰的诗人靠燃烧自己抵达诗歌的圣殿,大多数诗人如我辈还得靠经验、阅历,靠对生命执着的体验与追求来成就自己的作品。一个作者,能够让火焰与玫瑰、豹子与羔羊,让不和谐的事物在文字中发出动人的光芒,他的诗歌就算立得起来了。

巴勃罗·聂鲁达在《大地上的居所》中说:“如果不是为了露珠,诗歌又有什么用。”——这是诗歌的有用与无用,这里也可作为肖帆这组诗歌的一个注脚。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农耕时代的语言,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的物象,似乎过于冰冷和缺乏人情味,其原因大抵在于我们的诗歌语言产生于农耕文明,且汉语言带有强烈的农耕记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先秦·佚名《击壤歌》)在肖帆的《早春》中,沿袭了这种质朴的抒情手法:“我要的春天不过就是这样/梨花和杏花各自开放/我的乡亲们,从不空喊口号/只顾埋头劳作于大地/你必须走近,才会发现/每一畦土地,都暗藏着一片春天。”在传统诗歌的基因库里,令我们一次次返折,寻找诗歌的清泉。

诗人像花园里玩耍的孩子,有一天,突然意识到我们热爱着的事物终将走向衰老和消亡。这一点,他的许多诗句,是绝望,更是希望:

“他的行囊里/有上好的宣纸和徽墨/告诉他,只写柴扉在月下/如果皇帝赐给功名和美人/就让他去做官/我来替他归隐。”(《桃花辞》)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信/退回她手里的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数星星的人》)

“可是再美的季节,也有疏漏。”(《春之声》)

艾略特说过“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肖帆的诗歌也一样,在领略了四季的斑斓之后,爱过、经历过之后,似有领悟:秋天终究深了,万物都在归途中,诗人只能以文字无声地送别。看得出来,其诗歌也逐渐从轻盈走向丰厚,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方向。

懂得敬畏与感恩的人已少之又少,我们知道,没有人会给我们一个家园,只会给我们冰冷的钢筋和水泥,在诗人眼里,家园更多的是心灵的范畴,写诗,至多是通往家园的一座桥梁。尽管诗歌不能改变四季的冷暖,不能改变风的方向,但是诗人的文字在点亮自己内心灯盏的同时,也会温暖到别人。我相信这是诗歌的力量和使命。

有时我会想,肖帆笔下这种歌谣式的简单的反复吟唱的短句,会不会成为对当下日益同质化诗歌的一剂良方,尽管他还不具备范本的意义。但当大地蕴育到一定的时候,厚积薄发的时机就会来临,大地就会选择一棵树或者一片森林来替它说话。诗人也一样,其作品必须接受时间的检阅,像大地的果实必须接受秋风的检阅,面对诗歌,我们更需要有勇气突破自己固有的文本,突破僵化、陈旧的语调,让语言更有张力,让境界更开阔、更有深度和厚度。

边地辞

组诗  杨启文

那些年我见过的花朵

苦难也可以这样美啊,

在我深情的回望里,

在子规辽远的啼唤里。

这乱世的花朵,

内心的斑斓和枯败,

谁又会想起。

那里也曾是我们的故土,

不丢失在我手里。

那里也曾是我的从前。山岗上

大片的罂粟花,

在祖先们稀落的坟墓间,

随风起伏。

像清风一样的过往,途中

没有寺庙可投,

无关虔诚与忏悔。

罂粟不是苦难的源头,

也不是结尾。

我成不了一个放羊人的原因

看那高高举起的鞭子

轻轻放下

看我把野外生出的小羊羔

抱在怀里

那时阳光刚冒出山尖

它们一路吃着青草

露水未干

它们低头吃草的样子

咩咩叫喊的样子

我很喜欢

它们啃噬过的那一淌阳光

石头缝里的盐

我也很喜欢

如果我在凉荫处睡着了

它们也会在不远的山坡上

等候我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我已远离羊群

偶尔还有机会向它们靠近

它们也会抬起头

但目光是陌生而警惕的

大约我身上

已经闻不到山野青草的气味了

八月诗章

八月一过

心事转凉

那又怎样

哪一年秋天

不是山高水长

黄昏和失败

哪一样

我不是稳稳的扛在肩上

我身体里供奉的半截秋天

一不留神,

秋满南山。

转山转水,

此生过半。

但我不会把自己留在秋天,

此去经年,

隐秘的事物,

抓紧了时间。

扑面而来的黄,

出于真心

还是假意,

我都给了祝福和原谅。

把心事转凉,

不必添衣裳。

伊洛瓦底江之歌

请向流水说:我的大半生

不在这段文字里。那些失散的声音

终将向这里汇聚,流水的囚徒,在这里出生

从这里出发。多年后

我写下的诗篇,并不能改变

江水的流程和走向

也不能改变一个偷渡者的命运。每当风

从脸上吹过,有那么一瞬

一个乱世的少年,与伊洛瓦底江

就有了一丝牵挂:

不管山河如何破碎,江水

还是完整的,不像我,写诗,流浪

到处诉说人世的痛苦与沧桑。我知道

我热爱的一切,还在水里,风和落日

守护着它们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乱世,流水远去的远方

未必能给我想象的激情和安慰,但除了流水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比喻

能痛快地讲述我和我的亲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无论我走多远,走多久

请向流水说:

我懂,我知道。

伊洛瓦底江的码头

还有一盏灯

无辜地为我亮着

不像河水,

到哪里都可以带着自己的岸

我也是从那里离开的,像落叶

从不在风中喊疼

像石头在沉默中加深着裂纹与自尊

村庄还在,风也一样

桃树在开它的花,被遗忘的

不会像风从头再来一遍。哪些人哪些事

可以称得上遥远

没有人可以留在原地,记忆之光

穿过殿堂,也穿过废墟

从不担心留下来的空虚

陷入黑暗。事实上很快被风、阴影和回声填满

不能用去年的雨水

浇灌今年的黑和忧伤

也不像河水,到哪里都可以带着自己的岸

母亲和一个冬日

她有着她的怀念,我不过问,母亲

在门前小溪边

擦洗一口她多年前从缅甸带回来的旧铜锅

我坐在阳光下看书,写作

小庭院的芭蕉叶,一半焦黄,一半

浸透着顽强的绿意,一只松鼠跑过草地,翘起尾巴

向母亲张望,彼此似乎不陌生

我们都盼望春天的气息。快过年了,旧的事物又旧了一层

新的会陆续来到,对于过节

我和冬天一样平静,只有母亲

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偶尔和我谈起那些在缅甸的旧时光,她说

“所有的苦,都是菩萨对我们的考验。”

我只倾听,不反对,也不给逝去的亲人写信

她要迎接的,那一天

聚拢到她身边的,不仅只是一个节日

还有远方的儿女

和对旧日子的怀念

——大地多么空旷,漂泊的事物会避开风,歇下来

过一个略带寒意的春节

继续漂泊

没有人理解我此时的心境。我知道

不紧不慢的一生,和许多消失的事物一样

不会再回来了——

至于父亲

埋在异乡多年,每个节日

母亲会烧一大堆纸火           

打磨人心的小石子

河水有意忽略的那部分

不要追问,执意返回的,只剩下空壳的灵魂

人世晃动的袈裟

拦路劫食的猛虎,天黑之前,哪一样

不跪下来,虚心向流水

学习它的慢。快是容易的,如火苗,闪电,再快

也越不过今生的地平线

而流水中打磨人心的小石子

不紧不慢,风,不紧不慢,一不小心

就改变了事物的方向,正像是我的一生

没有办法向你完整地复述,哪些是过错

哪些是幸福

回忆如此短暂。在途中,我认出的事物

不过两三件,一件

是睡梦中反复从头顶掠过的光线,另外一两件

尘埃没有落定之前

请允许我不把它说出来

从缅北来的人

跟我讲起战乱

讲起沿途淌过的水

黄昏的光线

在他脸上

没有一丝波动

祖父时代的山河

落日下的山河,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祖父交待下的,父亲也没有跟我说起过,1960年

祖父一生走遍的群山,连同它的生灵,一半

跑到了缅甸,另一半,围起了栅栏

早晚两头山羊,终生不再会面

我说祖父的时代

落日想落哪一座山,都是自己说了算,风声千里

不影响心情和睡眠

但是一夜之间,山中的老虎和鹰隼,标记了国籍

榕树和矢车菊,分成了两派,左派和右派

这意味着统领山林的,守卫月光的,一夜之间

都分到了身份和套索

这意味着我童年走过的路,一截已属于缅甸

一截,和我一样,跌跌撞撞爬回了界边

从此,在大雾弥漫的边境上,有猎人和陷阱

有偷渡,有赦免和追捕,也有借月光远遁的人,不再返回

六十年过去了,我想

祖父会不会还坐在边境上,看晚霞烧红了天空

此时响起悠扬的暮钟,群山之中

他已分不清是缅寺的,还是老家山岗上的

咏蝉

秋色一路逼近,该叫的

我都替你们叫过了

还在途中的人

我最后喊你三声

一些事物正起身离去

一些事物走在我前面

此前也有不肯隐姓埋名的星辰

孤独的看着人间

如果轮回也有记性

请不要沿途打听我的前生

我只愿做一块山顶的石头

大智若愚

无话可说

今生的苦

我已经喊完

——蝉啊,你的轮回只是一季

我和我爱的人,一转身,就是一生

咏芒市金塔

还有多少尘缘,误锁空门,谁的年华

不是一往情深?问老僧

他不语

从红尘一路走来,肥马轻裘

而今檐下听雨声

那木鱼一声声,哪一声

不是对过往的追问。这僧也特小气

得一弯新月

就关了山门

秋光吟

要带走什么,并不经过筛选与计算,梦中的鸟鸣

水洼里闪动的翅膀,种子,坏天气

都为在册

我也收拾好旧行囊

等候那一阵风,可是

秋光只象征性带走一两样

黄灿灿的瓜果,还留在人间,我所牵挂的

在树梢缝隙流动的

光与影

想把它分给穷人,不试图与万物拥抱

今晚缺席的星星,她一定很忙,要不

我居住在南方

坝子辽阔,午夜经过的火车

丢下一群人,像灰尘,撒落草木间,她也不管

缅甸的落日,一个婚礼和葬礼

天黑以前,群山就安静下来了

领头的黑山羊

也听见了村庄的鼓声

回望着落日的方向。残阳如血啊

有多少个部落

趁机把旗帜,插上了山头

又被秋风吹落

世人眼中的毒枭

忙着躲避报信的乌鸦,但大地允应

白花戴在新娘头上

也不反对红花

献祭给一场葬礼,迟来的

不是秋天的谷穗

而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和他的葬仪

落日终将离去,来过的兵

路过的匪

此时枪口朝下

送他一程。此刻,大地隐隐传来了鼓声

所谓伊人

我祝福过她,愿她生育多多。她的脸

多像我远嫁异邦的姐姐

他们相信过爱情

林中多坟墓,高矮不一,新旧不一。这小小的村落

转世的路,可有可无

他们经历过别人正在经历的一生

最疼的还是风中的骨头

借着草间磷火闪烁

拼接日子的碎片。如我这般

他们也爱过落日和失败的婚姻

一颗心坚硬如黑铁

却向着温暖,而诗歌是多余的

不要打破这宁静

此刻有什么事物正从我身边经过,我打开了所有的灯

我知道他们当中的一个。如我这般

感激来过人间

相信过爱情

秋风颂

我和秋风之间

一定有过什么误会,从八月

到十月,不管我活成什么样子

它翻过屋顶,又穿过浩瀚的森林

途中遇见一场葬礼

也没有停下来安慰一下的意思

我唯一称颂的,蚂蚁搬家时

它绕开了路

顺便跑到中山野寺,向人间

运送了辽阔的月光和钟声。时辰到了

秋风也收走鸣蝉、悲伤和寂静,但拒绝

卸载我体内的沉疴和雨水

我们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误会,找一个晴天

我们坐下来谈谈,故乡的原野

是否牛羊成群

故乡的麦穗,几成喂了鸟雀

几成装进了粮仓

即将来临的第一场雪

我们都要面对,我想记住的

就是你已经遗忘的

缅北吟

虚拟一条弯弯的小路,只是为了

聚集秋日的光

照亮正在归途的亲人

把它写在诗的开头,是为了告诉你

我也是一个有故乡的人

我也曾逐水草而居

放牧洁白的羊群,我一听声音

就知道今晚来的是不是秋风这个恶神

秋风告诉我的,我全烂在心底

夜是黑的,我不会再增添它的底色

在清白的人间深睡

在秋风的旷野徐行,命运

我不跟你抗争

你有破碎的山河

我有日夜之归心,当我从旷野归来

你要把我的羊群

一一数清

(下滑)

乡愁、边地与悲悯(评论)

——杨启文《边地辞(组诗)》关键词试析

肖帆

(肖帆 本名肖选祥,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昆明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发表于《中国诗歌》《边疆文学》《滇池》《山东诗人》等。)

“塔古斯河/美过那条流经我村庄的小河/但塔古斯河/却又美不过流经我村庄的小河/因为塔古斯河/不是流经我村庄的小河”。(《塔古斯河》)

杨启文的组诗《边地辞》,再次印证了一个经验:再好的他乡,也比不过那个保留了我们人生最初记忆的地方——故乡。正如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塔古斯河》那样,故乡是诗人心中永恒的歌谣。但用诗歌书写自己熟悉的地域,很容易浮于表象,难以深入,而杨启文的诗克服了这一点。他的《边地辞》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伊洛瓦底江、缅北、芒市,这些熟悉夹杂着陌生的地名在诗中交替出现,把他书写的地域界定为“边地”。而这个位于中缅边境的“边地”,也是诗中的故乡。边地是独特的,故乡是独特的,当边地绑定了故乡,就更显意味深长。作者通过诗歌文本,用“漂泊”“异乡”“故土”“乱世”等词语,一次次地反复书写“边地”“故乡”的世相百态。我不确定作者是否真的出生于边地,但他确实是把边地当作故乡来描摹、书写和珍惜的。他把乡愁和悲悯隐含于字里行间,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深重。

“我已远离羊群/偶尔还有机会向它们靠近/它们也会抬起头/但目光是陌生而警惕的/大约我身上已经闻不到山野青草的气味了”。(《我成不了一个放羊人的原因》)“陌生而警惕”的目光,想来不仅仅是小羊们的。与故土的疏离加剧了乡愁意识在作者体内集聚与爆发,是诗人对故乡的思恋和警醒,也是对逝去的无奈。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乱世,流水远去的远方/未必能给我想象的激情和安慰,但除了流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比喻/能痛快地讲述我和我的亲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伊洛瓦底江之歌》)。童年记忆对一个人有重要的影响,每个人都带着童年记忆留下的烙印,长大成为性格、习惯、精神敏锐程度都不尽相同的成人。对诗人来说,他的童年似乎就是一口深井,每次探首张望,都能瞥见来自井中的倒影的目光,也同样正在凝视着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经历可能会跟随作者的一生,它可能会让作者痛苦,但也让他比常人更为敏锐,有更多、更细密的触角去感受、回忆、记录、复刻、重现。

在《那些年我见过的花朵》中,诗人试图揭示罂粟与故土的联系:“那里也曾是我们的故土/不丢失在我手里”“没有寺庙可投/无关虔诚与忏悔”。罂粟是娇艳的花朵,也是绝命的毒药,神秘虚幻的花附着在故土上,痛苦的意义就得到了升华,“罂粟不是苦难的源头/也不是结尾”,花本无罪,人的贪婪和放纵才是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苦难,又何尝不是一种乡愁?

他写山河故土的变迁,怀着深深的无力和悲悯:“祖父一生走遍的群山,连同它的生灵,一半/跑到了缅甸,另一半,围起了栅栏/早晚两头山羊,终生不再会面”“在大雾弥漫的边境上,有猎人和陷阱/有偷渡,有赦免和追捕,也有借月光远遁的人,不再返回” (《祖父时代的山河》)

他把生和死都写得云淡风轻:“我知道/不紧不慢的一生,和许多消失的事物一样/不会再回来了——/至于父亲、埋在异乡多年,每个节日、母亲会烧一大堆纸火”(《母亲和一个冬日》)。同样写到生死的,还有《他们相信过爱情》:“他们经历过别人正在经历的一生/最疼的还是风中的骨头/借着草间磷火闪烁/拼接日子的碎片”。而在《缅甸的落日,一个婚礼和葬礼》中,他把生与死的冲突集中到如血的残阳下,借异域(缅甸)的动乱环境来考量生死:婚礼代表着新生、希望和喜庆;而葬礼则象征着结束、离别和哀悼。诗歌给我们的启示不仅仅只是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宝贵,还有更深层次的悲悯:“世人眼中的毒枭/忙着躲避报信的乌鸦,但大地允应/白花戴在新娘头上/也不反对红花/献祭给一场葬礼,迟来的/不是秋天的谷穗/而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和他的葬仪/落日终将离去,来过的兵/路过的匪/此时枪口朝下/送他一程” 。

读杨启文的诗,能明显感受他对笔力的把握,有举重若轻的功夫。《从缅北来的人》只有五行:“跟我讲起战乱/讲起沿途淌过的水/黄昏的光线/在他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笔触冷静,云淡风轻,在看似随意中却有一种声音在心头轰然炸响,流淌的水足以带走了一切,生命抑或时间,这也是一种巨大的悲悯。

而在《伊洛瓦底江之歌》中,他怀抱着人世的沧桑,写流水,写落日,写偷渡者,深情,又沉重,沉重是因为无奈,深情是因为悲悯。这种悲悯不是高高的俯视和冷漠,而是一种容纳、平等和感同身受,是一种彻底融入人心、体认悲喜的情怀,直指人心, 直彻根源:“我写下的诗篇,并不能改变/江水的流程和走向/也不能改变一个偷渡者的命运。每当风/从脸上吹过,有那么一瞬/一个乱世的少年,与伊洛瓦底江/就有了一丝牵挂:/不管山河如何破碎,江水/还是完整的”。

或许我对悲悯有着一种异常的迷恋,读杨启文的这组诗歌,我不由自主地对他诗中一以贯之的悲悯心生敬意。他把欣喜和悲苦、伤痛和安慰集中到“边地”和“故土”这两个充满深情的具象中,增加了悲悯的辽远和空阔感。

悲悯的力量是巨大的,诗人用游子般的内心和刀刃般的笔锋从一个熟悉的地域的世间百态散发开来,以冷静的文字穿透表象,深入到事物的本质,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扑面而来的黄/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我都给了祝福和原谅。”(《我身体里供奉的半截秋天)》。“我只愿做一块山顶的石头/大智若愚/无话可说/今生的苦/我已经喊完”(《咏蝉》)。“我知道他们当中的一个。如我这般/感激来过人间/相信过爱情” (《他们相信过爱情》)。从以上这些诗句来看,诗人把情感凝聚于边地、乡愁与悲悯,已很好地完成了自身的阵痛与蜕变,复杂多变的环境、空间、历史已成为他诗歌创作的伟大起点和开端。

站在时间的界河边,再读《边地辞》,体验作者对追忆往昔的真挚炽烈的情绪,这是欲望驱遣所作的表达,是一种追溯,也是一种对个体存在体验的唤醒和激活。在如何表达好这种复杂、繁复情景下矛盾重重的情感方面,诗人在诗写上的尽情与阅读上的牵引都做得非常好。边地这一特殊空间,让诗人有了有异于他人生活经验和表达的空间及语境。而诗人本身,也是参与到这一段不同历史中的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对故土和乡愁的书写,是一种情感表达,也是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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