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唱》,海男 著
阳光出版社,2024年6月第1版
诗集概述
《边走边唱》是海男近三年内的原创诗歌作品,这些作品分为六组长诗汇成。海男的第一组长诗题为“海拔中的岩石距离”,这是一种充满了地域自然博物馆式的阶梯式结构化的写作。虽然以海拨为主题,海男书写的却是人间的俗世场景,这组诗歌共29首,虽然是长诗,但作品中的每一首诗歌又都是独立的。第二组长诗“边走边唱”,就像是一个游吟诗人的旅行笔记,诗人边走边唱,每一首诗歌都是眼睛下的风景,也是诗学的沉思录,海男用47首诗歌,仿佛汇集了47条支流,从不同的地貌隐藏而出,再汇入一条更宽阔的河流。第三组诗歌“绽放”,无疑是一个女诗人内心的所接受万物万灵的启示录,这组诗歌依然如故的保持着海男诗歌的特质,以幽暗去寻找和穿越时空的速度,寻找那些随同时间消失而又呈现的秘密。第四组诗歌“夜光漂移记”,就像一组移动的母语,自由而隐藏的诗意,随同时间在不断变化。第五组诗歌“麦秸色”,这是海男最近的诗歌,在里边充满了麦秸色的光泽,海男的诗歌仿佛都是从云南高原中揭开的一层层帷幕,她的在场或不在场,都是一种艺术的秘密。第六组诗歌“水之赋”无疑是诗人漫步于水岸边的倒影,她的影子同身边的灵魂们融为一体,不断的绵延出诗意的方向和追问。
【诗集内文选读】
海拨中的岩石距离
我知道,岩石是冰冷的
它的冷使人类撤离于千万里之外的城堡
先别用手去触摸岩石的温度
海拨以下的温度,当然是热的
比如,在海拔九百米的热谷中静卧着一块岩石
用手摸一摸,它的温度可以灼热你手掌心中央
那些被罐子、苔藓、晾衣绳、权力、钓鱼杆
所掌控过的纹理。滚烫的岩石边
是一棵红彤肜的木棉树
花冠像太阳般硕大并完全绽放
一朵花有可能因热烈而想倚依树身下的岩石
它恰好在半空中垂落时找到了岩石的凹陷处
在里面有短暂的荫凉,有避开烈日的自由
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岩石比冰雪更凛冽
它的身躯插入了另一块岩石中央
这是裁决。就像男人和女人在一起
除了如胶似漆,在多数情况下
总要用手指抚着相互的额眉,从额眉下的穴位
发动起一场性别之战。岩石是冰冷的
只有岩石间互相陈述那些犹如从脚趾头间
上升的寒气,才可以挺立或屈膝
所以,它们互相衔接着越来越多的寒霜
去看山林和峡谷中的岩石,会看见兀鹫
穿着庆典的黑色羽毛编织的华贵礼服
兀鹫不仅仅在红色木棉花旁边的岩顶上拍击着翅膀
同时也会猛然往高空震翅飞去
兀鹫嗅到了海拔以上大瀑布的声音
看见了水与火的距离。啊,距离
兀鹫的黑翅膀经过了海拔九百米的区域
它们的翅膀中碰撞到了烟火
而此刻,一群漆黑的兀鹫将直插云穹
它们顺着水与火的距离疾迅而上
兀鹫的羽毛被冰凉的岩石碰痛后再继续而上
在水与火的距离中,应该就是天堂的原乡
一座大宅院里奔跑着什么样的巨兽
要沿古巷中往前,古巷因为太老了
已被人废弃。历史总是在废弃的美学中
保留了原形。时间不可能复制祖父袓母的原形
不可能复制一块碎裂在梳妆台下的镜子的原形
高端的技术也不能复制一只七世纪前鸟的原形
不能复制的有水井、楹联、香炉、碧云野鹤的原形
不能复制的有发丝、银器、屏风、暗送秋波的原形
不能复制的有屋檐、燕窝、杂货铺、金枝玉叶的原形
太老的古巷传说着绣花鞋和鬼故事
太老的古巷越来越荒芜了,先是看见一只绣花鞋
从一片干枯的杂草中出现,它仿佛带着鬼故事
就要来扰乱人的心脏,但蹊跷的是另一只绣花鞋
没有显形露相。一只孤单的绣花鞋上的花鸟已衰退
绣出鞋面上花鸟的老祖母,已乘风而仙逝
穿绣花鞋的女子看得出来已同花鸟撤退于人间天上
剩下的是青石铺垫的宅院,台阶有三级,门槛很高
荒草很凉,长在墙角边隅的几株牡丹勺药却分外妖娆
宅院中突然弥漫着一阵阵来历不明者的香气
又像是一头巨兽置身在荒草中仰头看屋檐上的精灵
那一头头有眼有身有尾巴翅膀的精灵们
仿佛又转世回家。大宅院中奔跑着什么样的巨兽
脚穿绣花鞋的女子曾在这院落与巨兽对峙
时光绵长,从屋檐流下了尘封之水
偶尔有鸟冀顺屋檐水而落在青石板
一座大宅院曾潜藏过什么样的巨兽
追溯中绣花针已穿过了紫绒鞋面
神鬼从光影中擦身而过,井栏上的青苔
干枯后遇到雨水又开始长出葱绿色苔藓
那几朵硕大的牡丹芍药正绽放出前世的妩媚
想象中的那头巨兽穿过了墙壁,奔出了高高的门槛
当一头水牛去耕地时我们在干什么
一头水牛走出了村庄,它太孤独了
因为牛都被运货车送往了屠宰场
屠宰场很远,上运货车的大都是黄牛
水牛留了下来。黄牛的脊背像泥土
水牛的脊背很像被雾笼罩中的村庄
从前的从前,水牛或黄牛都可以耕地
从前的从前,屠宰场远在山那边
从前的从前,水牛理所当然都是用来耕地的
黄牛和水牛的野心被黎明前一只大红公鸡的
啼叫声唤醒,那只站在草垛上的大红公鸡
仰起头来啼叫着,树枝上的露珠儿顺着叶片在滚动
噢,你没见过公鸡啼鸣时,露珠儿滚动的时辰
天很快亮了。天很快亮了,公鸡继续仰头看着天空
牲畜们走出了厩栏,从前的从前一头头黄牛水牛们
一前一后簇拥着走出了水墙石栏中的最后一级台阶后
目光笔直,认准了村庄外的土地以及山坡上的土地
时过境迁,黄牛们开始被货运车载走了
留下了不多的几头水牛。当一头水牛去耕地时
我们在干什么?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水牛已来到了村庄外的山坡上耕地
它青灰色的脊背之后是一个推动着铧犁的农人
这个场景太古老了。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池中央
机器人正在耸入云空的钢筋水泥房子里
来回的清除着地上的垃圾,包括一根纤细的头发丝
也被机器人带走了。孤独的水牛在一天中
犁完了一亩地。当水牛在夕阳中慢慢的下坡回村庄时
你是在哲学书中发现了泉水?还是在落地玻璃窗前
患上了流行城市的抑郁症?你听见水牛的哞叫了吗
你看得见黄沙从天边卷起一头水牛正在河里洗澡吗
我说不出奔跑的麂子为什么跑得那样快
我说不出奔跑的麂子为什么跑得那样快
就像我说不出男女为什么要建立婚姻
黑褐色的一头麂子,几秒钟前还站在光秃秃的岩石上
我从低矮的峡谷中往上看见了它
在看见它时,我觉得孤独
就像岩浆忽儿喷诵忽儿凝固
在看见它时,我觉得头晕目眩
很可能会让我失去方向
麂子伫立于光秃秃没有一棵草舞动的岩石上
它微微向上仰头的姿态,让我想起了
某一天黎明我敞开窗户时
看见了大片大片的云层中有雷电
我开始往上爬,站在峡谷中人往上爬的时候
会大口的喘气,会用手去寻找身体失控时
可以攀附的树藤。当我再抬起头来时
那座光秃秃岩石上的麂子不见了
就像云层中向窗户涌来的雷电突然不见了
我说不出奔跑的麂子会跑得那样快
我说不出往上爬行的那一座石岩上会栖着一只鸟
或栖着另一头黑褐色的麂子
我说不出人在峡谷底部往上爬行时的落差感
几只鸟从一座岩石跳到另一座岩石只须几秒钟
一头麂子从光秃秃的岩石跑向山顶的原始森林
同样只需要几秒钟。我说不出从夹缝往上看
天空为什么那样碧蓝?树枝为什么晃动不息
我说不出一头麂子奔跑着,是不是为了饥饿
我说不出怒江大峡谷的岩石上有多少头麂子在奔跑
我说不出落差之间为什么有一只蝴蝶在眼前飞行
我说不出邮差为什么要穿着绿色的衣服送信
我说不出半夜的岩石为什么越来越冰凉似水
在人与兽的声音交织的黑暗深处
在人与兽的声音交织的黑暗深处
一只猫从屋顶跳到了另一座屋顶后
消失了,不会留下片言片语
它轻快的穿过了宅院便从一架梯子上了屋顶
人不需要上屋顶,所以,屋顶便留给了
那些悄无声息的精灵们去偷情赴约或举办舞会
在人与兽的声音或高或低的幕布下面
灰烬正从高空荡在黑梨树上再顺着枝叶往下落
你在黑暗中看不见无以计数的灰烬正在往下落
就像你在黑暗中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中
隐藏的一丝丝焦虑,啊,当焦虑上升
你在黑暗中看不见灰烬落在了哪一棵苹果树下
就像你在黑暗中看不到拖拉机的锈迹
正在大面积的扩张,它已疲惫万分
在人与兽开始耳语时的黑暗中你看不见灯光
因为麦子在黑暗中从青涩开始转黄
因为灶堂边的柴火熏黑了四周的墙壁
在人与兽开始手拉手跳舞时,黑暗中你的手
忽儿正在寻找柴块,忽儿像是在摸索着家谱
人与兽的声音忽然像是柴块正在火塘边燃烧
又像是穿梭在一部家谱的编年史中迎接着冰凉的抚摸
在人与兽通行的路上,有如此漫长的耳语声
犹如一辆消失了踪迹的牛车突然发出了车辙声后
正穿过麦田边窄小的路,一片湿雾开始升腾
人与兽的声音就像灰濛濛的雾突然在夜幕下消失无踪
我们酿酒吧
要怎样度过一个很长的冬天,我们酿酒吧
先是抱来了坛子,这只坛子是母亲很早很早以前
从镇里的集市上背回来的
中年时代的母亲总共从集市上背回了四个坛子
当母亲背回坛子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大树上
伸出手找到了一只鸟巢。想起来那只鸟巢中
竟然有六只没长出羽毛的小鸟
我们惊叫着,就在这时候
母亲背着一只坛子回来了
我们从树上看着母亲将脊背上的坛子靠在了墙角边
看上去那只坛子很大很大,有树上鸟巢的几十倍大
坛子就这样立在了墙角边,那个位置很适合
一只身躯饱满的坛子。就像树冠上的枝桠
诞生了一只鸟巢。坛子立在了墙角边又是为了什么
有几年时间坛子里腌满了萝卜青菜
每到吃饭时,坛子里的腌菜就散发出酸辣的味道
母亲又相继背回了三个坛子
坛子被支立在了阴凉的一间小屋
母亲说,让我们来酿酒吧,让我们来酿酒吧
这声音就像树上的蝉声显得很清脆
让我们来酿酒吧,这声音让我们忽略了庄稼地的荒芜
让我们来酿酒吧,这声音让我们忘却了父亲的死亡
让我们来酿酒吧,这声音使树上鸟巢中的小鸟探出了头
让我们来酿酒吧,这声音之下我听见了尘埃已落定
让我们来酿酒吧,这声音使我突然又开始爬上了树冠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杨升庵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