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作家雷平阳获第二届杨升庵文学奖散文大奖
发布时间:2025-10-13 17:20
信息来源:春城文艺

10月9日,第二届杨升庵文学奖评奖办公室发布公告,第二届杨升庵文学奖评奖委员会经过认真阅读讨论,产生主奖类作品9件,学生写作奖作品10件。其中,云南作家雷平阳获第二届杨升庵文学奖散文大奖。

附:获奖作品名单

第二届杨升庵文学奖主奖类获奖作品名单

散文

1. 《雪山高速公路》 雷平阳  散文大奖

2. 《往昔书》 李晓君  散文奖

3. 《史记今读》 黄德海  散文奖

诗歌

1. 《猜中一棵树》  胡弦  诗歌大奖

2. 《十年灯》  赵晓梦  诗歌奖

3. 《我在矿洞收集星光》  榆木  诗歌奖

戏剧

1. 《梦回东坡》  杨椽  戏剧文学大奖

2. 《苍生为念》 刘深 龚丽莉 戏剧文学奖

3. 《月光武士》  虹影(英)  戏剧文学奖

第二届杨升庵文学奖学生写作奖获奖作品名单

小学组

1. 《欢迎回家看新都》  张程程

2. 《脆弱的我并不脆弱》  曹芮菡

3. 《说唱俑眼中的新都》  程宇萌

中学组

1. 《带着群山来见我》 邓雨彤

2. 《磨刀老汉》 陈冠懿

3. 《一株桂花,半城文脉》 吴芷菡

4. 《眼罩下的光芒》 颜馨悦

大学组

1. 《戏魂》 李雅茹

2. 《群山的心跳》  谭秋蕾

3. 《洗澡》  穆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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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高速公路(节选)

文|雷平阳

计划中有一次从丽江阿喜渡口前往中甸高原的徒步旅行。过虎跳峡,翻越宝山十二栏杆,如果不遇上虎警之类的意外,时间大体是一个礼拜。

在清人杜昌丁的《藏行纪程》、民国政府女密使刘曼卿的《康藏轺征续记》和国立艺专李霖灿先生的《黔滇道上》等著作中,以及在洛克等数位传教士或探险家的文字里,这条路、这条路的岔路以及这条路的某一截,或说这一段旅程的存在,均是依赖于语言和时间的回响。他们的亲身行走作为一种有生命感的行动本身,已然因为尘土上扬、雪冰崩塌和杂草封锁而遗存在漫漫人世的下面。枝条状的路线也未必还是以前那些马腿骨搭成的图案,在风刀雪光里闪烁——白雾一直在凝结成不可描述的染料,时间的斜坡上什么样的滑坡和牺牲都不稀罕也从未停止,所谓路线无论是在人的脚掌下还是人的头顶上,断然没有一寸是属于清朝的和民国的,而且“变化”不是基于销毁而是基于无视。“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我们都将被迫沿刚刚穿过的村庄中大桥附近的最后几间房子前进,以找到攀登朝圣大路的那条羊肠小道。”法国人亚历山德莉娅·大卫-妮尔在澜沧江岸边的乱山烈水间如此写道。可即便是她认定的“朝圣大路”——通往梅里雪山的某一条或通往拉萨的另一条——路面也只是因为有着人迹而有别于悬崖,两边漆黑的荆棘丛中有野兽在游荡。山体运动或暴雨雪崩之后,所有的朝圣大路都得重新开辟。杜昌丁的《藏行纪程》中多次提到“有虎警”,比如在他们过十二栏杆的前夜,以及前夜的前夜。在离开阿喜渡口的五天行程中,有两天晚上他们遇到了老虎出巡,啸吼着寻找可以嚼食的朝圣者和远行客。不是幻听,他们没有把虎跳峡洪流的轰吼当成虎吼,是现在动物园里那些老虎自由而饥饿的祖先在横断山脉中看见了他们,闻到了他们满身血气的身体散发的气味。

先前有、如今没有、以后将再有的老虎,它们有的灭亡了,有的还在,有的还没有来到。围绕我的徒步计划,它们前腿曲蹲,昂首,鼓着双目,脊背拉直,摇晃着尾巴,身边的松树和腹部下的岩石像舞台上的布景一样有着人格化的令人窒息的表情。“济此涉中甸,君心怀矫捷。清清阿喜水,白白玉龙雪。”这是乾隆元年,丽江知府管学宣在阿喜渡口上留下的诗句。那时候,从丽江各地前往中甸的路不知有多少条,由阿喜渡江而上的这条明显是国道或省道。在此公与万咸燕纂修的《丽江府志略·艺文略》中,有一则说道,这地方有人卧之于磐石上面,须臾之间就可以化身为老虎。这些“过时”的文字,令我身在蒙喜山下却又觉得背负巨石,很难向前迈出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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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者的路是从圣地事先铺展而来的,探险家或梦想家的路则是由已知向着未知慢慢延伸出去。这两条路,前者是法定的,后者因为具有试探性质而合乎魔鬼的心意——本质上是不会有终点的。而人世间由此及彼的路,起点与终点均是以人作为主体并由人自主设定,它们完全带有神的意志但又深得“隐藏”的奥妙,犹如一首首“使徒们”高声吟哦的下山诗篇。所以,在香(香格里拉)丽(丽江)高速公路开工建设的日子早期,我听说——那些被安排在虎跳峡标段的不少施工人员,他们坐在未来高速公路必将经过的巨石或悬崖上,偏头看看玉龙雪山,偏头又看看哈巴雪山,低头看看金沙江,掉头又看看冲江河,在数千米的巨大落差之间转换目光,同时又暗中接受伟大的自然之神的逼视,他们无一是气定神闲的——尽管科技的能量和现实的使命给了他们此路必然建成的信心与勇力。

高速公路还是蓝图上的影子,而且这影子可能是由从天空路过的鹰投射下来的。工地上于是出现了关于玉龙雪山、哈巴雪山和金沙江的不同的民间故事版本,有单纯只把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说成勇斗恶魔的孪生兄弟的,也有把两座雪山外加三条江说成外逃与值守的五兄妹的——核心都是:它们是人,不是神灵或神灵的象征。民间故事的起势不一定是人神之战硝烟骤起时人们公开的示弱,有意将山水人格化继而减少自己内心的恐慌,但这种现象也是不多见的,至少它传达出这样的信号——施工人员在潜意识中并不想将在雪山之间修筑一条高速公路这场浩大战役的“战场”,当成神山争战的特别场所,而且谁也无意成为让神山让路的特别之人。以孪生兄弟和五兄妹这样的称谓完成对神圣山水的指代,其实就是为大型施工机械入场、钢筋水泥植入和科学技术的利用另辟了一个只属于现代社会的人与自然平等的小世界。之后,在海拔1900米至3300米之间的高地上,全长140公里的高速公路所包含的121座桥梁和26座隧道,其中包括令人惊叹的世界第一跨径的独塔单跨地锚式悬索桥和国内首例高速公路地下立交——虎跳峡地下互通工程等等,一切都成为神山应许的贡献或说人与沉默的“兄妹”之间的物质性交流。气候的困扰、数百次的塌方和恶劣的地质条件也不再是神山烈怒之下的惩罚,而是大自然在面对人们的施工时的本能反应——就像邻里之间因为一项公共设施的搭建引出的暂时性纠纷。过不了几天,事件就会在某种力量的支配之下悄然归于平静。

…………

摄影师孟涛涛一直在中甸高原上拍摄他的《相信》系列作品。他找到了一个1970年代初曾经参与把214国道中甸至丽江段修通的老工程师,希望能通过老工程师的口述还原道路修筑时的一些非凡场景。但从他找到老工程师的那一天始,老工程师一直住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始终没有见面。而且,老工程师的儿女在医院过道上郑重地告诉他:即使他们的父亲某一天苏醒过来,自己走出了医院,也不允许他前去访问。其实,参加过这条道路乃至整条滇藏路修筑的老人还有很多,可孟涛涛说,有着集体性记忆的人的确还能找到一些,每个人的口述史大同小异,意义不大,“能把道路放在雪山之巅来阐释的人却很难找到了”。他相信这个弥留之际的老工程师,因为他听人说,老工程师在筑路时写下了近十本个体性质的笔记。

我第一次从丽江前往中甸走的就是214国道。一九九○年代初,世界的每一个神奇角落正在被“发现”,横空出世,兴致勃勃地向人们敞开,理想主义者自由地出现在一条条平坦或逼仄的通往“远方”的道路上。那是春天,鸟叫的季节,叶姓的师傅开着一辆昆明产的“捷安”牌汽车,拉着我和另外三个建筑公司的员工去中甸猎奇:做赛马节观众、参观笼罩着神秘面纱的松赞林寺、骑马进碧塔海、远征白水台。汽车逶迤向上,一会儿就开了锅,一会儿干脆因为“缺氧”而熄火,断断续续,磨蹭了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才开进独克宗古城。热血沸腾的几个理想主义者就像骑着病马进入横断山腹地,焦灼之心远胜于徒步的杜昌丁和李霖灿。在早已遗失的一首长诗中,我写下过“道路在血管中寻找出口”这样的句子,个体久困于身体之内,内心无数来历不明的东西不仅仅组成了道路,也可能组建了一支哑默的部队,需要一个个出口进行溢洪、喷涌、化瀑,继而与世间万物组建千差万别的良性或恶性关系。记忆中,那首长诗不厌其烦地记录了在松赞林寺旁边一座山丘上我与一位老喇嘛邂逅、交流的所有细节。落日,青稞架,暮色中的寺庙,老喇嘛席地而坐,讲着流利的汉语,问我什么,回答我什么,那张绛黄色僧袍映衬下的笑脸都堪与落日媲美。也正是在他的笑脸与言辞中,我“发现”了久困之躯必去的去处和此行对我来说所具有的奥义——那一座从烟囱里往上爬、从松树往上爬方能抵达的天国,换一个陌生之所,从笑脸上,从一个字里,也能抵达。老喇嘛跟我讲了什么,其实我已经全部忘记了,但从“老我”之中分明出现了一个“新我”,而且这个“新我”一如赛马节上那些舞蹈中的卓玛、央今、雍措,她们在席卷天地的群舞之中又仿佛是在一个人为天地独舞,四下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向她举着鲜活的脑袋,她和她们,他们,它们,祂们之间,既隔着一道彩虹又共用着这道彩虹,既隔着一道空谷又将这空谷视为光的道路。赛马节上,我还看见了一位不调焦距、不选角度,拿着一个相机疯狂拍摄的中年摄影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名叫吴家林。他镜头下的云南和云南人,是他另建的一个小于或大于世界的国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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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条路没有形成抵销与覆盖关系。它们在各自的时间宫殿中均是通向王座的阶梯,同时又是从王座通向人世的台阶。徒步计划中的我、守在医院走道上无比执着的孟涛涛、抱着《雪山之书》筑路的匿名者,三者其实都是道路外侧虚无之路上的妄想症患者。虎跳峡中流传着一个古老的寓言:一个由老虎在巨石上变成的部族,他们看见一束光从雪山的方向投射过来,他们的使命就是从黑夜中把这些光找出来;他们听见雷声,他们的使命就是从所有的声音中把雷声找到;他们跟着江水朝着低洼的地方行进,他们的使命就是前往大海,把雪冰化成的江水找回来。而我们更像是变成了老虎的人,却以人的思维生活在老虎的时代:虚弱、多虑、敏感,在梦境中修筑着一条由古道、国道和高速公路混合而成的道路,元朝的骑兵军在上面飞行,磕长头的人在路中央垒起一座座玛尼堆,困倦的卡车司机疯一样地鸣号只是为了让自己从梦境中惊醒。去年冬天,第一次坐车从高速公路前往中甸,与身边的一位画家聊天时,我们不约而同地迷上了“哈巴雪山一闪而过”这句话,继而说,什么一闪而过,什么又一闪而过,什么再一闪而过,什么跟着一闪而过,速度带来的裹挟力,让一只只四脚死抓着磐石的老虎摇晃不止,甚至被牵引到高速公路的上空,状如一只只老虎风筝。能让我们沉默下来的,只有一件事:高速公路上没有磕长头的人,他们依然在古道或国道上,缓缓地向着雪山或拉萨匍匐而行。

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1期。

作者介绍:雷平阳,1966年生,诗人,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钟山》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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