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茶馆
班公
昆明人都喜欢吃茶。城里城外,从最繁盛的市中心到最荒僻的小村落,可以说没有一条街上没有茶馆;而文人雅士,机关职员,武装同志,和尚道士,挑夫小工,学生……都会摇身一变,成为道地的茶客。
昆明本来就是个风景秀丽的城市。好玩的去处太多了—— 翠湖,圆通公园,大观楼,海源寺,西山……哪一处不是有山有水有树,明媚得叫你留连忘返的地方呢!而山前,水旁,树下,就一排排摆着红漆桌面黑漆抬脚的小小的长方桌子,上面有三四碟花生瓜子之类,卖茶。我最常去的地方是翠湖,近几天的正午,昆明的天气已经热得和江南的夏天差不多了,可是你如果到翠湖去坐一会儿,一定会使你神清气爽。你一踏进这葱茏郁秀的浓荫下面,马上就会觉得像是走进了一个清凉世界一样。极高极大的树枝在上面搭成了一个翡翠似的华盖,使太阳光不得不委委屈屈地只能从树叶的小漏隙里滤那么一点点下来,倒在曲曲的土堤上印上了不少小小的圆圆的花纹,可再也不能热得叫人们头上淌汗或者心里咒诅了。你就在这样可爱的土堤上静静地喝茶。你身边极平和地吹着清凉的风;你脚边就极文雅地流着翠湖的碧绿的水——水面水下,还自在地游着几千几百条有名的五色鱼;红的,金的,黄的,白的,黑的鳞片在水面闪着眩目的光;它们正逍遥地唼喋着岸上快乐的游客掷下去的五色的炒米团……
远处,树叶间,是一抹棕紫的屋宇鳞比的五华山。
一盏清茶,一支香烟,闲闲地剥着花生或者瓜子——你还能不悠然自得吗?
循着这条铺满了细碎的阳光的曲堤,走了不到三十步,你要过一顶木板桥;过桥,眼前便又是一座两层楼的亭子了。也卖茶。光看这“坐花醉月”四个篆字的匾额,已经够吸引你,何况还有黄黄的墙壁,黝红的阑干!墙上挂着几块乌木屏,记载着吕洞宾成仙的故事,工工整整的寸楷是钱南园写的。夏天,亭前湖里全是红荷花。银白的鹭鹚无忧无虑地上下翻飞——你会记起北海的五龙亭来。
不过在海心亭(这就是那亭子的名字)究竟还是夜茶最叫你忘不了。亭子檐间挂一盏汽油灯,不过茶客们大都喜欢隐在花丛水角。对着一钓鹅黄月,你可以听得见静静的湖水轻轻拍岸的声音。四周是无涯的寂静。树林深处,偶然也有热情的歌声忽然传出;河边的木香丛下,偶然也有相爱的人们喁喁密谈;平坦的石桥上,偶然也有风雅的诗人缓缓地徘徊着——不过总没有人会来扰乱你的清思。一切似梦,似诗,似音乐。眼看着大地皆春,闻着幽幽的花香,你会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烦嚣的世界,你也会觉得这一霎的清福,未始不是前生修得的了。
同样幽静的是圆通公园的茶室。只是圆通公园上午不开门,否则清晨去吸山上新鲜的空气,或者听圆通寺僧众的梵呗钟鼓,岂不令人头脑一醒!下午可未免人太多,似乎太嘈杂了。海源寺却离城太远,可是在阡陌间突然来一个园亭之胜,着实有柳暗花明之感,山洞里静坐啜茗,真是泉清水洌,尘虑都消。
格调和前几处不大相同的是华丰茶楼,它的位置就在城里最繁华的正义路上的最热闹的一段。三层楼巍然耸立,门口却高挂着一块“见义勇为”的红漆金字匾额,极威风凛凛之至。里面呢,又旧又脏——还有一股不大好闻的气味。从清晨到下午一两点,正义路似乎还没有睡醒,于是华丰也就人才寥寥,只有一两个下江人偶然还在凭栏读报;一到黄昏,却没有一天不是挤得十足,嗡咙嗡咙的声音像是在一个甏里关住了一群蜜蜂。廉价的四川烟叶熏人欲呕。满地是花生壳,瓜子皮。茶客则正所谓鱼龙不辨,五方杂处——大学教授大有和汽车夫连袂并肩的可能。到八九点钟时,还有两三个瘦得和“王先生”仿佛的相面先生赶来赶去的兜揽生意。他们都愿意免费来相你的左手,因为你总归会给他说得痒痒地非把面相一相不可,买卖就做成了。相金呢,开口大概总要“你家出五块钱的国币”,不过十之八九是两三角钱即可成交的。据我的观察,这几位先生对于一般下江人的看法,大概都是可以到中央机关做大官,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家将来高就了再帮帮我们的忙”。
近几天,还有几个二十岁左右穿蓝布旗袍的少女,拿了一包包的香烟再三要人家买。价钱大概比外面稍为贵些,不过倒也总有人要买。在华丰,你一抬头便可以看见楼板上挂满了不少黄黄的细细的四五寸长的东西,总数至少在四五百以上,非常难看。据堂倌说,这些都是几位闲情逸致的吃水烟先生的杰作:他们用点着的纸捻把火头朝上,用力往上一掷,火头的热度就把楼板上的漆融了一点儿,于是就把这纸捻紧紧黏住,倒挂着像冬天屋檐边的冰柱子。
和华丰格调差不多是大华交谊社,不过更挤一些,更脏一些,而且因为有留声机,茶客可以随便挑唱片,所以也就更闹一些——此外,也许你得更留神一点“三只手”的光临。如此而已。
自然,上面所说的都是些“佼佼者”,大多数的茶馆并不这样。它们有的还算干净,不过都比较小得多,而和上海苏州一带的乡下茶馆或“来扇骨”却颇有似处。有几家稍为大的呢,门口还摆一个烧饼摊,饼倒相当可口,可是要五分钱一个,在上海可以吃沙利文面包了。晚上,这些茶馆还请了几个人清唱滇戏,也有锣鼓,也有胡琴,不过胡琴的声音特别的凄厉,当那些角儿们逼紧了不堪卒听的尖嗓子唱着不甚了了的句子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比秦腔还要有肃杀哀厉的声音,很能叫你生一种惆怅之感。可是门外也总还是挤满了张开大嘴的热心听众,而里面也尽多闭目凝神的知音,指头点着桌子,细细地体会着。
到过苏州吴苑的人,大概总不能不眷眷于那些精巧的小吃吧? 昆明人可不考究此道。小吃是有的,花生,淡而无味的南瓜子,炒过的带壳松子,米花糖,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圆通公园有花生米,我想那位胖堂倌倒很可以引以自傲的。
昆明茶馆倒也有一样奇怪东西,叫做“黄烟”。黄烟其实就是皮丝烟之类的一种水烟。昆明人用的水烟筒和广东人用的差不多,都是一根洋钱粗细的竹筒,吃的时候只用嘴的一角放在筒口,便可以呼噜呼噜的吃起来,姿势优美,神气写意,远非外来人所能够学得会的。不过这种竹筒不便携带,所以茶馆总是买好了大批的烟筒供客,客人是不作兴自己带烟的,茶馆便从烟里赚出他买烟筒的成本。此物互相传递,常会在一个苦力模样的人吃过之后便送到一位穿绸着绢的大少爷手里,总是大大方方地接着就悠悠地吸起来了,没有人嫌什么不干净的——虽然也有人先要把手掌在烟筒口轻轻一抹,以示清洁,不过这种见神见鬼装腔作势的人们到底是少数。
最值得发人深省的是那些卖报童子。他们热心,认真;深夜还睁着矇眬的睡眼,疲倦地,拉长了喊哑的嗓子叫卖着晚报。人家都用不大理睬的态度对付他们。即使买报也像是施舍似的—— 而这些孩子却都是穿着制服的小学生!听他们的呼声很像是听一种哭泣;但他们自己倒并不悲哀。他们用漠不关心的眼光看着糖果店柜上排着的一瓶瓶五色缤纷的糖果;他们用同样漠不关心的眼光瞅着从华丽的汽车里走出来的穿着笔挺的小西装而头上又香又亮的小天使们。因为,很幸福地,并没有人来告诉他们有什么黄金的童年;反之,他们倒似乎已经模糊地感觉到,那些糖果,那些漂亮的小绅士,都属于另外一个世界,而他们自己的本分就只有受饿,挨冷,冒着寒风叫卖报,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要得罪那些可敬的先生们罢了。
最后,有一点我不大敢提而不能不提的是昆明的堂倌,他们个性都很坚强,富于自信力,对于茶客,常取一种“不屑”的态度。米花糖的价钱很会随人而变。冲开水而浇湿了你的杂志的事情并不希罕,谁教你把这种不相干的洋书碍他老人家的事呢!他们都很严肃,因之也不大会有笑容。如果你坐了十分钟还没人来 30 昆明读城记给你茶喝,你也不必焦急——也许他老人家太忙,也许水还没有开,总之,一定有十分充足的理由的,而“忍耐”岂非是一种美德吗? 不过我还是赶快带住吧。(班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