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第三天,天气开始回暖。终究是冬天,云彩的乏力显而易见。天空中,一半是蓝底衬着白花,另一半则灰蒙蒙的,界线十分清晰,像是某种对峙。我在这一半的笼罩下,朝着另一半走去。
前年,差不多的天色下,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昆明海埂参加法检系统入职培训。课到最后,领导们策划了一场演讲比赛,要求各地派代表参加,秀一秀大家对即将从事的神圣职业的激情展望。我口齿不清,又怯场,不会讲更不会演,自然缩到后边。不过我爱写,于是代表就叫我帮忙想个标题。我略想了一下说:“在法的门前。”最后定的是啥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大概是“仰望那道国徽高悬的大门 ”?未可知了。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在法的门前”。彼时彼刻,能确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确确实实来到了法的门前。除此之外一无可知。我们不一定能从门缝看到内里。门不一定开着。门不一定为你开着。门为你开着你未必能顺利进入。你进入未必就是真的入了门。而同样,你不进,也未必不在门中。对于这捉摸不定的门,我未必敢于仰望、敢于振臂高呼。
那场演讲比赛,最终夺魁的朋友其貌不扬,但口若悬河 、声若黄钟、势若奔马,他似乎以光速冲进了那扇大门,以光的亮色映红了舞台。我由衷地为他鼓掌。也由衷为自己有些淡淡的忧虑,因为,我还在法的门前。徘徊着。我再次想起卡夫卡《在法的门前》,觉得这个“法”字从来没有这么具体过。
昨天,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伙伴要求我给她布置作业,以督促她追逐文学理想。我被吓到了。因为毫无疑问,对于文学,我自然也在门外。我甚至不能确定,离这门还有多远,不能确定这方向是否南辕北辙。我在门外,在不能确定是不是门外的遥远的外部,徘徊着。
后来我还是给她“布置”了一个“作业”——我想,有人一起徘徊,也是件好事。今天,她把作业交上来了。她说她第一次体验到文学魅力带来的深深震撼。我叫她不要只是听我说,我希望从她那里听到不一样的东西。她说她现在还处在我说什么她都觉得很好的阶段,待她修炼修炼再来跟我对练。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个场景:两个人,在大雾弥漫的白色空间里,各自隐约露出半边脸来,遥相呼喊,喊声也是隐隐约约的。他们旁边也有无数人,时而露出半边脸来,朝着什么方向竭力呼喊着,声音却并不真切,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有这些人,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有时也闭着眼睛低着头,蛮牛一样猛冲。但每一步都仿佛踏空了,每一点话音都被稀释,每一记重拳都打在绵软的浓雾里。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一头碰出声响,所有人都期待着。期待着,哪怕碰上的,并不是一道门。
今天,我看了杨振宁和莫言的对话,节目制作者称为科学和文学的对话。有人问莫言:“你得了这么大的奖,为什么依然如此低调? ”,莫言说:“如果我得的是一个物理奖,你看我低调不低调?”众人笑。莫言解释说,因为文学是一个人人皆有见解、人人可以自主的东西。而有趣的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一如既往地低调着。有句话说“知道的越多就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越多”,那么,怎样算在门内,怎样算在门外?
木心先生给陈丹青一众艺术家上文学史课程的时候说:“诸君听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先生大才,配得上说这样的大话。听课的艺术家也都是大才,配得上听这样的大话,配得上对这样的大话抱有自信。而反观陈丹青的作品,仅看名称(《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荒废集》《退步集》《谈话的泥沼》 ),就可见低低的谦卑之心。于是我几乎相信,先生自然也当自己是在门外的。
于是,我几乎“心安理得”地,继续在门外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