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月1日,村西老爬桑树下,文昌宫西厢楼房山墙上,张贴着宾川县人民政府的布告:中共宾川县委、县人民政府在州城成立。进出村子,从老爬桑树下走过,人人看得见。识字的念了,不识字的听了,传开了。接着,我们村也成立了村公所。村公所就成立在文昌宫里。那一年,我六岁,刚记得事。
1952年,宾川县土地改革。一天,一大堆刀刀枪枪,堆在了老爬桑树下,各家各户交出来的。许多人围在那里看,我们小孩子好奇,也挤在人缝里看。我记得,村里最好的一支枪,叫“铁柄撒七”,还有一支德国老套筒,几支毛瑟步枪,更多的是火药枪。刀子最多,有一把大砍刀,还套着牛皮刀套,就是梁山好汉背在背上的那种;几把“夷方刀”,我后来才知道,就是有名的“户撒刀”;还有刺刀、杀猪刀。最多的就是没带红缨的红缨枪,当地人叫“梭镖”。村里有这么多的刀刀枪枪,原是为了保护自己仅有的一点私有财产。新中国成立前,这偏僻的山村经常有土匪来抢劫。
接着,村里成立了民兵,这些刀枪统统作了民兵的武装。
那个大变革的年代,老爬桑树下是一个个狂欢的节日。
一个大鼓、一副钹镲和一面铜锣,在老爬桑树下敲响了。镪!镪!镪镪七!镪镪七镪七镪七!鼓点就那么简单。锣鼓声一响,聚拢来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少,在老爬桑树下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大圈,扭起了大秧歌。先上左脚,划过去,再上右脚,又划过来……两手甩开,扭动腰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踩着鼓点,笑着扭来扭去。大军(解放军)教的,东北大秧歌。斗倒地主分田地,搞的也是东北解放区搞的那一套。我们一帮小孩,先是围着看热闹,看着看着,也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扭了起来。
土改分了土地。1953年,土地证(全称“土地房产所有证”)发下来了。我家的土地证(宾地证字第一八O九七号)上写着祖母、父母亲和我们兄弟四人的名字。全家七口人,分得土地七亩九分一厘。至今,我还珍藏着这份珍贵的证件。顶端,八面五星红旗分印毛主席像两边;右端一段竖排的说明文字之后,盖着县长毕江的行书手章,每字有一粒红枣大,“毕”为繁体字;左端,在竖排的发放年月日上,盖有宾川县人民政府的大红公章。
1954年,那年我10岁,在这个叫大寺的文昌宫里小学毕业,考起了县城(州城)钟英完小的高小(五、六年级),告别了我的童年时代,从老爬桑树下走出去,外出求学谋生。
两年后,农业合作化,村外修建了一个大水库,老爬桑树还健在,只是村子西面古驿道两旁,在库容区内的几十棵上百年的老椿树,全被砍伐了。记得修建水库期间,村里人和从各地调集来的几百民工,还在老爬桑树下看过几场电影。赶来慰问的县电影放映小队,临时就把银幕挂在那根手臂似朝北伸展的干枝上。
又两年,1958年,文昌宫被拆了,拆下来的木料砖瓦,用去修建村里的公共食堂——那时,全国一阵风,都吃公共食堂。不久,老爬桑树死了,它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根系,大部分浸泡在水库的地底下,糟朽腐烂了。很多年以后,我才听说了“风水树”,这个颇具中国文化内涵的称谓。才知道,老爬桑树原来就是我们村里的风水树。老辈人讲究人居环境的风水。难怪我们这一带乡间,那时无论大村小营,村头营尾你都能找到一棵两棵,甚至三棵老爬桑树。
老爬桑树,原是榕树家族里的一员,属桑科,学名高山榕。有的地方叫它“缅树”,还有叫它“龙树”“大青树”的,可我还是叫它“爬桑树”。我的祖辈几代人都这么叫它,至今故乡的人仍这么叫它。天生天化的土语乡音,自有一股抓握人心的魅力,一种潜在的深沉的甜美;与你的自然的、血脉筋骨的联系,本身就是具有地域基因的语言史。
(张旗 作者原工作单位:宾川县三中,7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