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和我的祖国
发布时间:2019-08-26 09:56
信息来源:云南日报

我的生日好记,是中国人都记得,7月7日。这是一个苦难的日子。

可爱的中国母亲,在1937年这一天,面对日本侵略者的野蛮铁蹄、疯狂杀戮,开始了血雨腥风、苦难深重的抗战。多年后的这一天,在滇南百里彝山上的鱼他得村,勤劳的生身母亲,承受着无奈的苦寒和对生活的美好憧憬,把我降临在这风雨阳光的人世。

我在7月7日成为地球生命中的一个人,除了给母亲带来操不完的心,忧不尽的愁,似乎没有给母亲增添过多少开心的笑。成年后听母亲讲,小时候,我生了一场怪病,母亲请了草医请神医,就是不见好,整天整夜啼哭吵闹,弄得白天要下地做农活,晚上要做家务的母亲心力交瘁。母亲带口信给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回来看看咋办?

父亲从巡检司坐火车到盘溪,抄近路翻山越岭回到家,看见我病怏怏的可怜样,喝了瓢冷水,咕嘟咕嘟吸了一阵烟筒,便和母亲一起背着我翻山越岭,赶往山脚下的盘溪卫生所求医。在盘溪卫生所住了三天三夜,还是不见起色。医生说,医不好了,背回去吧。父母亲心如刀绞,泪水无声滑落,无言以对,无可奈何。

从盘溪卫生所返回家的路要过江水浩荡的南盘江大桥。陷入绝望的父母商量,如果走到江边,我断气了,就只好扔给南盘江里的浪花了。

平时,母亲走起路来,像被风赶着,被火撵着,村里不少慢性子的人要小跑才跟得上。但这天从盘溪卫生所出来,母亲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比村里犁不动地的老牛还慢。快“磨蹭”到南盘江大桥头时,我突然在母亲的背上挣扎了一下,哭出声来。真是天不绝我。母亲和父亲脸上的阴霾仿佛一下子被一缕阳光的喜色拂开,互望一眼便毫不迟疑决定,快去赶火车,到开远解放军五九医院去看。

母亲和父亲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盘溪火车站,正好有一趟昆明开往河口方向的另担车(货车加挂两节客车厢)进站。当夜,我就住进了设在开远的解放军五九医院。经解放军医生精心医治,住了三天三夜便还了一个活鲜鲜的我。母亲说,我得的也不是什么怪病,医生只是打了几支青霉素就好了。

回到鱼他得村,我的幼年依然未让母亲省心。按老家人的说法是,胆子小,爱撵路。母亲到什么地方,都要撵着去。一刻见不到母亲,就又哭又闹。

那个年月,我家单靠母亲一人起早贪黑做农活挣工分,有些男人才苦得起的活计,累死累活母亲也要咬着牙去做。公社上开始供应化肥那年,我们村不通车路,车子只能把化肥拉运到离我们村6公里外的大队所在村,一包化肥25公斤,从大队所在村肩挑背驮到鱼他得,一包化肥记5个工分,也就是挑2包走一趟记10个工分。别人挑一趟就累不起了,母亲硬是抓住这苦如牛马挣工分的机会,把我背在胸前,一天之内挑了两趟,两个来回24公里上山下坡路,挣得20个工分。那时,一个全劳动力一天挣得的10个工分,到年底可分得价值0.18元的口粮。

每年三、四月间,我们村后山约5公里外的老白花沟一带的红土、石岩之上,一场喜雨一片雪白,纷纷扬扬的山玉兰、玉荷花、苦刺花、棠梨花争相盛开,引得村人纷纷前往采摘,为清苦的日子增添一碗春天的味道。一天大清早,母亲约村里的几位老姐妹去老白花沟采花,我撵着要去,母亲只好背着我踏上山高草深弯弯绕绕的山路。到中午快摘满一竹箩玉荷花时,刚还云白风轻的老天,突然风云际会,下起了乒乓球大小的冰雹,在躲无大树、遮无草棚的情急之下,为了我不被冰雹伤着,母亲把竹箩里的玉荷花倒在草丛里,翻过竹箩俯着身子紧紧护着我。雹雨歇了,我连雨点都未被打着一滴,而母亲的头上、背上,被冰雹打出了一片片青紫,全身湿透,馨香而鲜嫩的老白花被冰雹砸成了碎泥。

鱼他得村西,灯笼山脚下一块种麦子的缓坡地,叫白花草箐。这块地的名字好听,土质却很瘦,原因是地边会出水,被大片大片蔓生的芦苇把地力吸收了,麦子长得稀稀拉拉的,一茬打不了多少麦子。一次,生产队分配母亲去收割麦子,我也撵着母亲去。母亲挑着竹篮、背着我到白花草箐一看,顶多能收十多公斤麦子。母亲先把麦子割完,晒到下午,铺开带去的塑料布,借助镰刀和扁担,将麦子颗粒归篮。收工的时候,母亲把麦子并入一只竹篮,另一只则把我放进去,在星星眨眼时,披着一身汗水将麦子和我挑回村里。

这些幼年往事,并不是我记忆的,我一点记忆也没有。是母亲80岁那年去世安葬,我和兄弟们用衣裳后摆兜土为落土的母亲“垒新房”时,母亲生前老姐妹、在一旁含泪念念叨叨的大婶对我讲的。大婶说,你现在过上的好日子,是你母亲苦给你的。你小时候也真是怪了,你母亲把你背在背上你都不得,偏要背在前面,要看得见你母亲的脸,你才不会哭闹。

幼年长大是童年。童年和少年,我都在小山村鱼他得读书,劳动。

读小学是在一座寺庙改建的土墙瓦顶陋屋里。我记得语文老师教我们《七律·长征》那一课,老师一板一拍讲解道:“三军过后尽开颜,意思是说,过些天,红军就要进开远了。”同学们听老师这么一讲,都羡慕地转头望我,我也神气地扬着头。因为同学们都听说过,我的小命是开远的解放军医生救的。

劳动对我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在鱼他得村西边看得见山脚下盘溪坝子的栽麦地,生产队给了村小学一块“学生地”。劳动课时,我和小伙伴们像一群出栏的野猴子,满山去拣拾牛粪马粪,割苦刺或蒿枝的嫩尖,聚拢到“学生地”里当肥料。平时只有一两本书的小书包,会在劳动课结束时变得鼓鼓的,书包里装满了随手采摘的橄榄、天黄瓜、地板藤果、鸟蛋,还有盘溪部队拉练打靶时飞落在战壕周围的子弹壳、铅弹头。

1979年,我在离我们村25公里外的西龙读高中。放假回村,我除了早上帮母亲挑水、割猪草,晚上帮母亲码玉麦、磨面,白天的任务是放牛牧马。我最喜欢去的山岭,是村西边长满黑石头和山茅草的灯笼山一带,站在那几座高山莽岭突起的巨石上,可俯瞰盘溪坝子,看得见滇越铁路上来回奔跑的火车,闻得见盘溪坝子的稻花香,甘蔗糖香。轰隆隆嘶叫着开过的客运火车像一条绿蛇,货运火车则像一条黑蛇,沿南盘江东岸来去蜿蜒,火车向北可抵达昆明,向南经开远可抵达河口。火车一南一北经过及抵达的我未见过的大城小镇,总会让心里产生好奇的联想。更让我着迷的是,盘溪坝子里有一个营盘,驻扎着一支英雄的部队,那嘀嘀嗒嗒的军号声,出操唱歌的口令声,会随着西南风飘上山岭。有一天出山放牧的路上,我遇见家族里的一位大叔从山路上赶着两只羊往盘溪营盘方向走。我问大叔你要赶羊去整哪样?大叔说,你还记得吧,就是去年带部队来我们村拉练那个叔叔,和我打亲家那个首长回来了,我是民兵营长,赶两只羊去慰劳一下。我当时心想,我高中毕业就去当兵。晚上,我对母亲说了我高中毕业要当兵的想法。

1981年10月,我如愿当了兵。离家那天,母亲送了一程又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我沿路爬上一座山垭口回望时,母亲还在原地一边割草一边张望渐行渐远的我。

有的人,把生日当作节日。而我从未过过生日,更没有把生日当作节日。是的,我有一个好记的生日,一个与祖国命运有关的生日,但我的生日,是祖国母亲的苦难日,是生身母亲的苦难日。(作者 黄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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