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遗恨
发布时间:2019-08-26 09:57
信息来源:春城文艺

公元1478年,波提切利的名作《春》在佛罗伦萨诞生。维纳斯端庄温婉、略显忧伤地站在柑橘树下。百花盛开的庭园中,春神怀抱鲜花款款走来。墨丘利挥动蛇杖驱赶冬日的乌云。蒙住眼睛的小爱神张开弯弓,准备射出爱的金箭。左边草地上,美惠三女神身披蝉翼般透明的轻纱,于婀娜多姿、如梦似幻的舞蹈中拉开了文艺复兴黄金时代的幕帘。不久后,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巨星闪耀登场,照亮了世界艺术的历史舞台。

时隔21年,即公元1499年,米开朗基罗享誉世界的雕塑《哀悼基督》在罗马圣彼得教堂揭幕。

当狂热的观众从四面八方赶来,眼前这尊被打磨得通体透亮,比真人肌肤还美的大理石雕像点亮了人们的双眼。作品中,圣母凝视爱子的悲怆眼神,隐藏在脸上的从容之情,以及基督身体的高贵华美,似一曲赞扬母爱和青春的生命颂歌,在庄严肃穆的教堂里哀而不伤、轻声回荡。

一天,一群外国游客在雕像前问起这座神品的作者。有人回答是伦巴第人克里斯多福罗·索拉里。年轻气盛的米开朗基罗大为不满。入夜,他带上蜡烛刻刀潜入教堂,在圣母胸前飘动的衣带上刻下“佛罗伦萨人米开朗基罗”一行文字。这是作者唯一一次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

《哀悼基督》为24岁的米开朗基罗赢得了盛名。1501年春天,他返回故乡,争取到原准备交给达芬奇,而达芬奇又想转交给另一位雕刻大师的巨石。这块材质不佳的大理石曾被两个人雕刻后遗弃,被冷落了数十年。现在,满怀豪情的米开朗基罗要用它来雕刻心目中的《大卫》,开启自己的英雄时代。

大卫是以色列的民族英雄和国王。曾被许多艺术家刻画成手持利剑,割下恶魔巨怪歌利亚头颅的少年英雄。米开朗基罗跳出窠臼,另辟蹊径,舍弃铠甲、利剑等繁锁细节,选取大卫临近战斗前的姿态表述作品主题。

1550年,著名艺术史家、米开朗基罗的朋友瓦萨里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评价了《大卫》。同时指出“再也没有一件作品能将腿部、手部和头部与躯干,如此完美而均衡地衔接在一起”。就当时的时代和将来的历史而言,米开朗基罗以美为戟,击退了中世纪诅咒人体肉身的魔鬼;以道为器,创造出世界艺术史上经典的男性人体和完美的英雄形象。

1504年5月18日,这尊起死回生、被佛罗伦萨市民称为巨人的雕像,被安置到市政广场维奇奥宫入口处,成为共和国伸张自由正义,抵御外辱,战胜强敌的精神象征。

1505年3月,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一声敕令把他召到罗马,一个为教皇建造陵墓的宏大计划浮出水面。年底,米开朗基罗从卡拉拉采石场返回罗马,陆续运来的大理石几乎堆满了圣彼得广场。米开朗基罗看到堆积成山的大理石,胸中澎湃着一展雄才大略、傲视天下群雄的壮志豪情。他暗自庆幸遇到了当世最好的雄主,可以豪迈地拿起锤子刻刀,把圣洁、崇高、悲悯、壮美注入冰冷坚硬的石头,创造心目中的乐园圣土,谱写自己的《神曲》绝唱。

可是,在这险恶丛生的世间,哪有一步登天的捷径。教皇的建筑师布拉曼特嫉妒米开朗基罗的英才,唆使教皇放弃陵墓工程,重建圣彼得教堂,让米开朗基罗去已有波提切利等众多大师作品的西斯廷礼拜堂,作自己不擅长的天顶壁画。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是布拉曼特的同乡,也参与了这场阴谋。

性情多变的教皇听取了布拉曼特的意见。从那一刻起,原以为能实现伟大梦想的陵墓工程,便成为米开朗基罗一生的噩梦。

好在命运对他关闭了一扇窗,却又敞开了一道门。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这场祸福相依的阴谋唤醒了米开朗基罗潜在的绘画天分,把他从雕刻家阵营推进最伟大画家的行列。

米开朗基罗13岁时曾跟吉兰达约兄弟学过几个月的壁画。转入美第奇学校后,主要师从多那太罗的学生贝托尔多主攻雕刻。此前除了绘制过《卡希纳之战》的草图外,几乎没有用色彩作画的经验。他担心胜任不了规模庞大的工作,说自己不是画家,甚至推荐拉斐尔去做,教皇还是不为所动。万般无奈,他只好领取圣谕。

一但领命,原定的绘制十二使徒巨型形象的计划离他宏大壮阔的志向甚远。于是,激情飞扬、心魄强健的米开朗基罗搬出《旧约·创世纪》中最伟大的情景,续写《大卫》之后又一个惊天动地的英雄传奇。

1508年5月10日,米开朗基罗爬上18米高的脚手架,在孤独焦虑中展开了挑战极限、超越自我的生命角逐。历经四年地狱之火般的淬炼,他运用雕刻的立体光影,完美的空间布局,动静结合,明暗互补,以人画神,在600平方米的穹顶上绘制出350多个肌肉虬结,体魄雄健,跳出画面又悬浮于天顶之上的雕像式人物。抬头仰望,开天辟地的耶和华呼风唤雨、风驰电掣朝你扑来。他转动乾坤,创造日月万物、创造亚当夏娃的宏伟画面,呈现出排山倒海、气贯长虹的磅礴力量。那种乾坤翻腾、日月旋转、风起云涌的场景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1512年10月31日,西斯廷教堂天顶画揭幕。全罗马的人竞相奔来,一睹这惊天地泣鬼神,有如神灵附体的绝作。拉斐尔看到《创世纪》,感叹:“幸运生在米开朗基罗时代。”巧合的是,29年后的同一天,米开朗基罗在天顶画下方的祭坛后面,又完成了人生的第二幅大型壁画《最后的审判》。只是,人生的风风雨雨,时代的沉浮激荡已在这位60多岁的老人心底刻下了伤痛。所以,这幅气势磅礴的作品便少了些英雄主义的气息,多了点无序怀疑的色彩。

尤利乌斯二世死后,米开朗基罗与他的后人重新签订了规模有所缩减、却依然巍峨壮观的陵墓契约,回到佛罗伦萨。在短暂平静的三年里,创作了体现自己热情意志的三尊雕像:《摩西》和现藏于卢浮宫的两座《奴隶》。

一天,保罗三世教皇带着10名主教去他寓所,曼图亚的红衣主教看到气壮山河的《摩西》惊叹道:“仅此一尊雕像,足以使尤利乌斯二世教皇流芳百世。”然而,《摩西》原来只是陵墓工程中的一座陪衬雕像,只是他鸿鹄壮志的一个缩影。倘若历史可以重演,米开朗基罗能挣脱一切羁绊,以他伟大的心智和超人的能力,定能再造一座无人企及的艺术高峰,留下更多光耀千秋、撼人心魄的绝世瑰宝。实现他“没有一种心灵的意境是杰出的艺术家不能在石头中表白的”的伟大梦想。

1516年,继任教皇利奥十世委派米开朗基罗建造佛罗伦萨圣罗伦佐教堂正面,为自己的宗族歌功颂德。米开朗基罗重新坠入黑夜。几年后,教皇克雷芒七世又委托他做圣罗伦佐教堂美第奇家族坟墓。这样一来,1516年至1530年,在创造力最丰盛的时期,他只做了件毫无个人特色的《米涅瓦基督》和一座讨好瓦洛里且没有最后完成的雕像《抽箭的阿波罗》。直到1530年后,他的创作力才短暂爆发,把满腔悲愤的激情和对黑暗时代的控诉,宣泄在美第奇家族坟墓的《日》《夜》《晨》《暮》《思想者》《力行者》雕塑中。而原定的“季节”“时刻”“江河”等宏伟计划再次破灭。

关于《夜》,米开朗基罗在应答友人的诗中作了诠释:“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是幸福,只要世上还有耻辱与罪恶存在。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便是我最大的幸福。啊!不要惊醒我,讲得轻些吧!”

1545年2月,经过5次契约更改和尤利乌斯二世后人无尽的威逼纠缠,米开朗基罗又雇用两个雕刻家草草了结陵墓工程,终于摆脱了30多年的噩梦。这时,米开朗基罗已是70岁的老人。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我一生被这陵墓联系着,以至葬送了我的青春。”

古稀之年,一个个亲人、朋友离他而去,他孤独寂寞,病魔缠身。回首往事:社会动荡,人心险恶,理想破灭。1549年左右,他开始为自己的坟墓造像。在《佛罗伦萨的哀悼基督》里,把自己雕刻成帮助圣母托住基督尸体的尼科德莫。走过人生的艰辛坎坷,经历时代的风云涤荡,1564年2月18日落日时分,风烛残年的米开朗基罗走完了89年的人生之路,在文艺复兴的暮色余光中渐行渐远、随风飘逝,留给世界一个巨大的背影。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是对米开朗基罗一生最好的注脚。

时光飞驰,星移斗转。转眼间,人类进入了气象更新、高速运转的时代。但是,无论世道人心怎样变换,想起米开朗基罗,我依然期盼:五百多年前那面映红了人类夜空的英雄主义旗帜,能够永远在我们高贵尊严的头上——迎风招展、高高飘扬!(作者 王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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