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老家因地处偏僻生活贫困，村里一直没通上电。日常生活中，家家户户都拿煤油、或香油来照明，条件稍好的家庭才能用上马灯。我们家每个夜晚，母亲一边陪我们做作业、看书，一边刺绣都用煤油灯，偶尔才点香油灯，因为当时就连生活都吃不起香油了，再用香油来点灯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大人们便拿个简单的瓶子、或孩子们读书用完的一个墨水瓶，清洗干净后，用铁皮酒瓶盖盖上钻孔，拿些棉花、或补衣服用的棉线把它们捻成灯芯，往瓶里倒满煤油，让灯芯浸湿煤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顿时，老家的土屋里充满了暗弱而温暖的光亮……这样的灯光里，一家人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夜晚。
“别再绣了，时间不早了！明天我们还要出工呢。”母亲拿着剪刀清理干净煤油灯芯上的灯花，随着灯花逐一被剔除煤油灯光越来越亮，躺在床上的父亲有点不耐烦地对母亲说。“都快12点了，你还瞎折腾什么……”
“孩子明天就要到外地读书了，这几双绣花鞋垫做好后，要带给他嘛。”母亲责怪着说。母亲白天要跟父亲到生产队上工，挣工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刺绣的活儿往往是在上工休息的间隙和晚上陪我们读书、做作业时候做的，其它的时间都是在为一家人的生计而奔走着，从来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辛苦。
“成天就想着绣这个绣那个的，你绣的那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再说灯这么暗，把眼睛看坏了，我看你连水稻田里的秧苗和稗子都分不清，到时就真成瞎子了。”父亲似乎有一肚子的怨气，索性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是怕费煤油吧？”每天晚上为了省点煤油，家里点灯照明，那都要看时辰、再看情况，天黑了吃晚饭才点，睡觉整理床铺才点，我们读书、做作业才点……不然，大多时间里都在黑暗中度过、或在火塘边微弱的火光中度过。所以，当我们不看书、做作业什么的时候，母亲从来不点灯，也从来不在灯下做刺绣活。
“是又怎么样？煤油是计划供应的。”父亲的语气毫不示弱，“就咱们那么点经济收入，要养五六个孩子，光吃饭就是个大问题。还要供他们读书，每一样都得精打细算，不然这日子咋个过？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父亲的话似乎戳中了母亲内心的脆弱。直到今天,我依然记着小时候昏黄灯光下母亲的陪伴,她会一边盯着我们做作业、一边向“投师”请教绣品线条绘画的场景，这画面在之后的无数个夜晚中，坚定着我们继续学习、不断进取的决心。
母亲是全村有名的刺绣高手，什么花围裙、花飘带、花头巾、做绣花鞋，连鞋垫也绣上花，还绣帐帘、枕套、手巾……刚出生的小宝宝绣花裹背、绣花包袱、绣花小帽，她无所不会。
儿时的记忆里,多少次她伴随我们坐在床头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夏天，蚊虫在她的脸上、手上、腿上叮起大包，她照常绣着；冬天，脸冻红了，手冻僵了，脚冻麻了，她仍然绣着。常常是我从梦中醒来，母亲还在陪伴着哥哥姐姐们读书，那盏床头的煤油灯还亮着灯光……第二天，准有一件件精美的刺绣作品在她那灵巧的手中诞生，牡丹花的枕套、玫瑰花的手帕、月季花的鞋垫、向日葵的书包、木槿花的小帽……各式各样。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母亲用她的聪明才智绣制出一件件工艺品，不但妆点着我们那时物质极度贫乏的生活，更使我们困苦的家庭充满了生机，我们也因此感到幸福无比。煤油灯的灯芯不时被母亲用刺绣针挑高，用剪刀清除去灯芯花，每一次过后屋里亮堂了许多。我们也在煤油灯下，在母亲日日夜夜陪伴耕读中，最终成就了我们自己的一份份好前程。不但接受了完整的教育，甚至还取得了本科和硕士等学位。
在老家,每当提到母亲，无不称赞她精湛的刺绣技艺，她也因心灵手巧，而成了老家远近闻名的刺绣好手，左邻右舍哪家接媳妇需要枕套，哪家老人要做寿衣、寿鞋，哪家姑娘要剪个花样……都来找她帮忙，妈妈有求必应，从不拒绝。大家都夸母亲不仅有一手刺绣好手艺，更有乐于助人的好德行。
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村村通电，户户用上了电灯，电器也一应俱全，无论何时都可开灯到天亮。母亲和她的姐妹们也可以通宵达旦在电灯下刺绣，绣制她们想刺绣的东西，寄托她们所思所感，绘成一件件艺术品。在绣品中，仅绣花鞋垫的图案和花样就有数十个种类。随着扩大开放和市场经济的繁荣，人们把精美的绣品当作旅游工艺品投放市场，绣花荷包、绣花围腰、绣花裹背等绣品成了抢手货，被外国旅客带向五洲四海，走出国门。
“我做姑娘时，绣的东西更好，全村无人能跟我比，拿到市场上卖那也是我们这一带数一数二的，要不然你爹还能看上我？”母亲一脸得意，“你们小时候那几年一家人肚子都填不饱，急火火地找吃找穿，还要供你们读书，哪还有时间天天刺绣？现在绣自己想的是日子舒坦了，心里喜滋滋地乐！”是呀！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国家免除农业税，而且每年发放种粮补贴；有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看病住院能够报销；安上了卫星电视接收机，坐在家里能看近百个频道；老年农民每月可以享受生活补贴，下岗多年的父亲领上了社保养老金；脱贫攻坚，消除贫困户……这一切，我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怎么突然就想起给自己那么多刺绣品了？”
“还不是生活好了，不必再为生活而奔波了，成天闲着无事做，瞎胡闹。”父亲一副故作不屑的样子。
我庆幸母亲命运的转折，她的一生纵然吃了不少苦，但也不乏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在母亲的身上，可以看到历史的痕迹、时代的变迁，更看到经济社会发展、祖国的繁荣富强，人们的生活富足安康。
那一年，我们买了新房，所有的东西都重新购买，包括用了多年的枕套。母亲从商店买回一块白布，做成枕套，并为它镶上粉红色的花边，又在枕套中央画上几朵盛开的兰花，配上青枝绿叶、蜜蜂、蝴蝶……五彩缤纷，栩栩如生。当从母亲的手中接过崭新的枕套，心里暖暖的，甜蜜蜜的。（作者 施新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