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日报美编 王超 制图
诺邓,多少年来,人们逐渐淡忘了盐市的繁华,诺邓火腿“火”了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诺邓,掀开千年白族古村的神秘面纱,一睹盐文化的魅力。
诺邓曾因交通闭塞,较好地保留了手工制盐。这里世居的白族人视盐为食,每年冬季人们都会到盐井的小溪边搭灶煮盐,诺邓煮盐的生活在噼噼啪啪搅拌泥土的声音、跺跺地砌灶声、叮叮当当的木桶声、扑通扑通卤水沸腾声中开始了——盐的生长漫长,卤水要在木桶里沉淀24小时,才放到大锅里煮,一锅卤水结晶出盐到所有卤水结晶大概需要一天时间。
诺邓盐是井盐,盐在村子出产了,像棵树,不知何时树上长出一枝诺邓酱油的枝,村里人说得清楚这里的盐的开采,不管是死记硬背,还是熟来生巧,在诺邓你遇到的老人、大人,男人、女人都能告诉你诺邓盐井从汉朝开采以来至今已历两千余年。可村里人却说不清村子煮酱油是何时开始的,也不知道最先煮酱油的是何人。
今年,我一个人多次跑进诺邓,我想在某一天的清晨遇到诺邓煮酱油的那家人,我想在某一个院子闻到诺邓酱油的味道,我想在某一秒钟我能在一碗诺邓酱油里穿越,回到那个密林遇见那个牧羊人,回到那方老院煮酱油,回到那条街巷打瓶酱油。
我站在那口古老的诺邓井旁,井底一底的卤水,渗满诺邓盐的历史,诺邓人煮出第一碗盐后,开始用盐腌制食物,再也不用看天吃饭,食物也有了富余,日积月累,人们用盐创造出很多美食,腌制火腿、煮酱油就应该同时开始了吧。
当地的白族老人黄建华是我在诺邓遇到的为数不多的还说得出煮酱油的老人,老人说,吃了诺邓的酱油,能一辈子不忘。
一院三坊一照壁的老宅,天井里一簸箕晒干的黄豆,颗颗饱满,老人把漂洗过的黄豆哗啦一声放进大锅,加上冷水,一边往炉子里加火,一边用大勺搅拌着锅里的黄豆,等黄豆煮熟出锅沥水后,老人把黄豆放进石臼,手握石锤一锤锤击打,石锤舂碎黄豆散发出豆香,弥漫了整个庭院,在一阵阵香气里,老人把舂好的黄豆粉用手捏圆,做成黄豆粑粑。
老人今年75岁了,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子,他做酱油的记忆是从家里的长辈处听来的。我继续跟着老人的记忆走,在这个安静的早晨,我比以前任何一个早晨都要兴奋,老人做好的黄豆粑粑个个精致小巧,满满的一簸箕黄豆粑粑,阳光照射着,闪着光,老人弯下腰,在黄豆粑粑上撒上“粬”,老人认真撒,认真翻着那些黄豆粑粑,后来老人把撒上“粬”的黄豆粑粑抬到阁楼储藏,老人像宝贝一样储藏这些黄豆粑粑,储藏要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中间老人可以做很多事,播种、种地、丰收,老人最喜欢种黄豆,把黄豆间隙地种在包谷旁,等收黄豆时,包谷也一起收了,收回的黄豆,晒干,就有好几簸箕,就可以煮酱油。
老人种地的那段时间我去了哪里呢?我去读书了,在一本叫《食事》的书里我读到了:酱——酱油是中国的一大发明。
汉代著作中提到酱,好像已是豆制的。东汉王充《论衡》:“作豆酱恶闻雷”,明确提到豆酱。《齐民要术》提到酱油,但其时已到北魏,距现在1500多年。
一年后,我和老人再次相遇。老人从阁楼上搬下那桶黄豆粑粑,把发酵好的黄豆粑粑放进石臼,使劲用石锤舂,此时豆香里多了一丝丝酸味,这是食物发酵后的特殊味道,证明了一年的时间发酵是成功的,老人抬起石锤再放下石锤,咚咚、咚咚的声音,敲开黄豆一年的成熟,敲开诺邓酱油的悠悠历史。老人的双臂依旧有力,动作依旧麻利,阳光明媚的庭院,黄豆粑粑被舂成了面面,老人双手捧起面面,过竹篾编织的竹筛,筛去粗粝的面粉,留下细细的面粉,老人把留下的细面放到一盆清水浸泡,泡过的面粉水最后再用包袱沥一遍。老人双手一摇一摇地摇着包袱,细细的面粉水从包袱流淌到盆里,然后把水放进大锅,一边煮,一边往锅里加诺邓盐、红糖、草果等香料,这是煮酱油必备的香料,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香气越来越浓,直至煮香、煮稠就是酱油了。看着锅里浓浓的一锅黑褐色酱油,整个院子都是酱油的香味,吸引这巷子深处的人家来到院子,大家都想亲自看看酱油,尝尝酱油。
等所有人离开院子后,我来到大锅旁,看着那口深深的锅,锅边还粘着酱油,我轻轻用手蘸了点酱油尝尝,咸咸的,还有一股甘香和甘甜味。老人煮的酱油真的很香,在这片村子,老人是为数不多的对煮酱油保存记忆的人。此刻,我和老人的记忆,我和老人相对而坐。老人说,这就是你要找的诺邓酱油。接过老人递给我的酱油,那是一碗浓浓的黑褐色油状液体调料,盛在小碗里,里面有黄豆,有盐,有红糖,有草果,有老宅,有老人的手艺,有老人的心境,有时光,有远方。
诺邓酱油。老人用记忆煮了一碗酱油给我。
每天清晨我都是第一个早早来到这条巷子的人,我想在所有人之前看到黄豆煮熟舂成黄豆粉做成黄豆粑粑,我想看到作坊的工人把发酵好的黄豆粑粑舂成面面过滤,我想看到工人煮酱油的整套过程,我更想在所有买酱油的人前面买好酱油。
我离开院子的时候,老人和我说,村子煮酱油最好的杨氏一家过去就住在大青树下面。我记住了老人的话,顺着老人说的来到大青树下面的巷子,巷子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房子,我垫脚就可以看见瓦沟和长在瓦沟里的一颗杂草,那方杨氏老宅已经被这些或高或底的瓦顶代替,再也看不到杨氏酱油馆的痕迹,再也看不到煮酱油的土灶和大锅,再也看不到竹筒酱油提。时光已过,诺邓酱油和杨氏老宅都已写上诺邓的瓦顶,瓦顶上是诺邓的天空和白云,我抬头仰望天空,低头时发现,巷子边的一间屋前,一个老奶奶在打核桃,她从打碎的核桃壳里用竹签一瓣瓣地挑出核桃仁,老奶奶抓了一把核桃仁递给我,还留我吃饭,我说要下山了,晚了,突然有人喊我,转过头是大青树客栈的阿姨,要我去她家吃饭和她一起下山进城,不同的声音……恍然,我眼前浮现出了村子最繁华的样子,村里有四五家做酱油、酱菜、面酱卖的,一天的生意就在扫地、浇花水、打井水中开始,巷子里买卖酱油、酱菜、面酱的铺子有固定的位置,我穿着布衣,走在巷子里,这座高大气派的四合院是杨氏酱油馆,还没有进入馆里,站在门口,就闻到酱油浓浓的香味,酱油盛放在干净的缸里,一缸缸整齐地摆在木柜旁,有人来打酱油了,杨氏用一个木制的竹筒打出酱油,倒进漏斗,浓浓的酱油顺着漏斗流进瓶子,一瓶酱油也就几吊钱。那些打酱油的竹筒上有尺度标尺计量,有二两的,半斤的,一斤的,那个装满大大小小计量竹筒的盆,盆底沉着一层薄片,一看就是岁月。偶尔听见来买酱油的人说,杨氏家的酱油是存了半年以上的,要买到存了两三年以上的更好吃。买酱油的人很多,杨氏每天就在馆里招呼生意,杨家上上下下的人忙着晒黄豆,忙着煮黄豆,忙着舂黄豆,家里的伙计忙着煮酱油,像杨氏馆这样专门卖酱油的,每年生产在数千斤,和周边的州市都有密集的往来,用诺邓酱油换来红糖、白糖等,这是户大户人家,这样的生意一定会做得长久。过了杨氏酱油馆,就是黄氏酱菜坛了,这家姓黄的人家专门卖酱菜,有乳腐、豆酱、大蒜酱、萝卜条、腌菜,琳琅满目。过了酱菜坛,就是卖面酱的李氏,他家的面酱偏甜,也有人把李氏家的面酱叫“甜酱”,打听打听面酱用优质麦面制成,价格比酱油略高。
后来,我又打听了下,能开专门的酱油馆、酱菜坛、面酱铺的不是别人,就是村里的灶户。灶户简单地说就是拥有盐股份的人,这些人有财力和人力,能带动村子繁荣。
在现在有关诺邓的书籍上依稀可寻到诺邓酱油、诺邓酱菜、诺邓面酱的足迹,却不多,那没有记录的食物呢,一定还有很多很多,我想着那些叫什么什么的食物……岁月变迁,人老了会离开村庄到另外的村庄,食物和人一样,是这样吗?
想起刚刚放下的书《千年白族村——诺邓》,书上说:“这里的酱油,在熬制成品时即香气四溢,远远就闻到了,用这种浓浓的黑褐色油状液体调料做成的食品,增色提味。”这是现成的有关诺邓酱油的寥寥记述。介绍里还说,当时的一碗清水煮面条,倒上点诺邓酱油就味道鲜美,没有肉、鸡蛋都没有关系,面条很好吃;还有做菜时要不用诺邓酱油,色香味都会差很多……虽有些夸张,可也说明诺邓酱油的质量上佳,色香味俱全。
如今,诺邓村子的年轻人大多都不知道酱油是怎样做出来的,别说年轻人,就是中年妇人也好多不知道酱油怎么煮,只是说村子以前煮酱油。
走街串巷,巷子两旁的人家阁楼上挂着火腿,却没有摆着诺邓酱油,多想挂着火腿的阁楼上是一罐罐酱油,在今天、以后,当更多的人来到诺邓的时候,除了诺邓火腿,我们还可以拿出诺邓酱油。
在盐局旁的一家小卖部门口,我遇到一位老爷爷和一位老奶奶,爷爷70几,奶奶80几。我向两位老人打听村子煮酱油的事,两个老人都说早不煮了,他们也没有煮过酱油。只是说,以前村里煮的酱油是稠稠的,很香,现在的酱油清丝丝的,再也吃不到、见不到那种酱油了。我坐在两位老人身边,听着他们的叙述,我的内心满是感动,多少年了,诺邓酱油依旧占据着一些人的味蕾。
如今,这里依然卤水流淌,人们依然从盐井里取出卤水煮盐,用盐做着各样的美食。那诺邓酱油再开锅再煮,多好,那一定是件美好的事。
多少年了,村子不再煮酱油了,和酱油一样的面酱也在诺邓的千年光阴里消失了,古盐井里,牧羊人放牧发现卤水的故事被人们画在墙上,我站在画前许久,那一刻,我回到了那座杨氏老宅,老宅子坐落在巷子头,每个屋子四季都装满阳光,每天清晨我用竹筒提打酱油给别人,工人们正忙着煮酱油。杨氏老宅就在现在的“古井客栈”旁。
那方老宅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什么也没有带走。(李维丽)